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6节]
作者:温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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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北——冀州.并州.幽州(4)
如果按照“禹贡九州”的划分原则,从冀州中分离出来的“并州”板块,应该与现在的山西省大体重叠。即西隔黄河与雍州相望、东以太行山分水岭为界,俯视幽、冀二州。
东汉十三州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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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具体到东汉的行政区划却并非如此,在三国群雄并起的年代,并州的范围已然向西跨越黄河,延伸到了陕西北部及内蒙古南部;与此同时,高原南部地区却并没有成为并州的一部分,而是纳入了中央直属的“司隶”范围。
这一调整所导致的后果就是:你可以说关羽、徐晃这两位三国大将是山西人,但却不能说他们是并州人。反而被网络戏称为内蒙古包头人的吕布倒是并州人。想要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得先看看山西的地缘结构到底呈现出什么样的特点。
高原的标准定义是:海拔高度在500米以上的地区,地势相对平坦或者有一定起伏的广阔地区。无论是山西还是并州的概念,在地理上都属于高原。不过高原跟高原的差异还是很大的。在整体降水、温度能够满足农业要求的情况下,一片高原的人口潜力大小,取决于它内部冲积平原面积的大小。
从这个角度来说,山西高原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了。前面内容已经提到过,这片高原从北向南,分布着五个大型盆地,分别是:大同盆地、忻定盆地、太原盆地、临汾盆地,以及运城盆地。每个一个盆地的名称,都得自于它的中心城市。(其中“忻定盆地”取自于忻州、定襄两城)
这五个大型盆地并非是由一条河流串连而成的,北部的“大同盆地”归于桑干河流域,向东穿越太行山脉与燕山山脉的接口,汇入河北北部变身成为幽州的永定河
中北部的“忻定盆地”则是滹沱河的发源地,在穿透太行山脉之后,成为了河北平原的中轴线。
此截图为缘友李云鹏依照温兄的先秦诸图重制而成,下载完整版,在公号回复:先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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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流域角度来说,在黄河还在天津一带入海之时,上述两大盆地在流域上归属于黄河下游;而在黄河从山东北部入海的东汉、三国时期(包括当下),包含永定河、滹沱河在内的那些,摆脱黄河影响的华北北部河流,则被统称为“海河水系”。
相比之下, “太原”、“临汾”、“运城”三大盆地,与黄河的水系关系就要稳定得多。发源于吕梁山脉北端的汾河,在向南流淌串连太原、临汾两大之后,一直稳定的向西南方向注入了黄河中游的西河段。
而与临汾盆地关系紧密的“运城盆地”,所收集的淡水同样透过一条东西向的河流——涑水河,向西注入西河。这意味着单从水系角度来看,大河向东流的山西高原北部,与大河向西流的南部地区,看起来并不像地势那样混然一体。
实际上,从地形角度来看,你会发现山西高原的西南部的临汾、运城两大盆地跟一河之隔的“关中盆地”更像是一个整体。同样如果不是黄河分隔,加上分属秦晋两省,你会很容易认定这三个地理单元的盆底就是一整块大平原。
由于黄河西侧的渭河、东侧的汾河在这块平原的形成中起到了核心作用,它们在地理学上又被共同称之为“汾渭平原”。这块弦月形平原在地理环境上的共性,以及黄河在当中起到的明显分割作用,使得历史上秦、晋两地的地缘关系,一直处于非常微妙的境地。
你即能看到两地在春秋时诞生了“秦晋之好”这样寄托美好愿望的成语;又能看到战国时代,秦魏两国都在努力将自己的领土延伸到黄河对岸(最后的胜利者当然是秦国了)。
秦晋地缘关系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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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禹贡九州的划分,包括关中平原在内的西河以西部分,也就是秦岭以北的陕西省,都应该归属于“雍州”范畴。然而问题在于,西汉的政治中心“长安”正处在关中地区。这意味着关中地区的政治地位必须要高于其它以“州”为名的大区,同时又必须有自己的外围。
在这种情况下,临汾、运城两大盆地并没有因黄河之隔,而被归入“并州”大区,而是基于“汾渭平原”的共性,以“河东郡”之名成为了帝国中央直属的“司隶”的一部分。
在认定汉之“并州”是从九州概念中的“幽州”分离出来的情况下,并州的地理范围所对应的本来应该就是现在的山西了。那么将南部两个盆地划归中央之后,山西剩下的地理单元,还有没有可能支撑一个州的建制呢?答案是肯定的。
去除掉这两块南部盆地,山西高原还剩下:太原、忻定、大同三个盆地,如果再加上土地虽然略显贫瘠,但核心区同样是小型盆地(长治盆地)的“上党高地”,山西的剩余部分依然具备支撑一个州存在的体量。
在“雍州”方向,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关中平原是秦岭以北唯一的大型冲积平原。在关中盆地的北部,是两片河谷纵横的高原地带。分别是西侧为泾水流域所覆盖的“陇东高原”,以及东侧由北洛河流域为经脉的“陕北高原”。
前者今天在行政上归属于甘肃,后者则为陕西所有。然而上述两条渭河的一级支流,虽然在这两片黄土覆盖的高原上纵横切割出了上百条河谷,但却没有能够造就出盆地属性的冲积平原。这意味着它们无法独立支撑起一个州部的建制。
当然,将关中平原之北这两片高原归入“司隶”范畴也是一种选项。这种做法相当于只是把“雍州”更名为“司隶”,并赋予更高一级的政治使命。不过考虑到它们的北方,就是草原游牧民族的优势区(秦长城即是沿陕北、陇东两大高原的边缘修筑的),这种设计等于让帝国中央也必须承担外部防御任务,这种做法显然是不会被接受的。
秦直道及秦长城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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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鉴于此,在为帝国核心属性的汾渭盆地,留下部分提供缓冲的高地之后,陕北、陇东两个高原还是被重组进了其它的州部。在东汉时期,这一方案体现为将之并入“并州”的范畴,而将陇东高原归入“凉州”板块。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基于为都城提供多重保护的需要,原本以“西河”为界的纵向切割原则在东汉时期被彻底放弃。无论是中央直辖地属性的“司隶”还是北境守护者身份的“并州”,都成为了跨越黄河而存在的行政区。
东汉十三州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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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与北京在升极为中央之国首都之后,对河北原有地缘政治结构的破坏如出一辙。只能说,在帝国中央被定位于关中平原之时,这种选择有其合理性。同时这一变化,也让出生于运城盆地的关羽(山西运城人),以及临汾盆地的徐晃(山西洪洞人)幸运的拿到了“首都户口”(虽然这在当时应该没什么用)。
追根溯源的话,并州版图的确立,始于战国时代赵国的扩张。尽管一提到赵国,大家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河北”,但这个以武力见长的战国诸侯,根基之地却是在山西太原,并在太原盆地以外扩疆千里。可以这样说,在东汉时期被划入并州范围的诸地理单元,除刚才我们说到的陕北高原和陇西高原属于秦国以外,在战国时代几乎都是属于赵国的版图。
秦赵地缘关系图(公元前270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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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国乃至之前以晋国名义向北扩张的过程中,“恒山山脉”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地理分割线。所谓“恒山山脉”,指的是恒山所处的一条西连吕梁山脉、东接太行山脉的东西向山脉。这里指的恒山是现在大家所认知的“北岳恒山”,而不是太行山东麓的古恒山了。
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在如珍珠般串连在一起的山西五大盆地中,恒山山脉以南的四个盆地,都有相对宽阔的谷地相连。这使得由南向北扩张的华夏政权,可以沿着河谷低地,一路向北开垦农地至忻定盆地的北部,直到遇到恒山脉的阻隔。
恒山山脉的问题在于,它真的很完整。你无法从这条分隔大同、忻定两大盆地的山脉中,找到一个相对宽阔的断裂口。不过这样的地形,固然为赵国在向北扩张之时制造了障碍,但也为后世中原王朝应对北方压力时,增加了一条天然防线。
比如同样发际于太原的唐王朝,就在恒山山脉西段的交通要道上修筑了著名的“雁门关”;后来的明王朝,更是在恒山山脉之上打造了一条被称之为“内长城”的防线。以在山西、内蒙交界线上的“外长城”失守之后,阻止蒙古人长驱直入。
雁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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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恒山防线固然重要,但它始终还是一条退而求其次的候补防线。赵国之于中央之国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在于,早在秦统一六国之前,就已跨越恒山山脉,将控制线延伸到了黄土高原与蒙古高原间的分割线——阴山山脉一线,并用长城标定了中央之国核心区的北部边界。只不过在历史上,这条长城边界并非一直处在稳定状态。出现这种情况,与这一地区的地理、气候有关。
赵<北三郡>地缘关系图(横屏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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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看看恒山山脉以北地区的地理特点(以下简称“恒北地区”)。整个区域在地理位置上属于:吕梁山脉、太行山脉、燕山山脉、阴山山脉相接之地。这些山脉延伸山地,在此相杂形成了一系列盆地。大同盆地只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个。
这种复杂地形所导致的一个后果,是你很难判断山西、河北、内蒙古这三个一级行政区,今天在这一地区到底是依据什么样的原则来区分彼此的。放在战国至三国时段,上述地缘政治关系的复杂性则体现在:幽州、并州如何在此分野,以及这两个为中原王朝护卫北方的行政区,与蒙古高原的游牧者之间的平衡线又在哪里。
“十五英寸等雨线”理论看起来能够帮助我们解释,历史上华夏农耕民族与草原游牧民族,在恒北地区的进退问题。如果只是想感受一下它的大致位置,可以在地图上找到内蒙古地区与山西、河北两省的行政分割线。
十五英寸等量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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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这条分割线形成的地理背景,还可以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标出永定河上游的流域范围。纵横于河北平原的永定河,在太行山以西有两条上游河流,分别是南源“桑干河”与北源“洋河”。前者发源于吕梁山脉东坡,后者则源出阴山山脉最东端的丘陵地带,两条河流在今河北涿鹿-怀来两县相合成为“永定河”,再穿越太行山脉流入北京地区。
将永定河的流域范围重叠在恒北地区的行政区划图上,你会发现无论是桑干河还是洋河,都只有很少一部分源头被划入相邻的内蒙古地区。具体来说,代表内蒙古自治区获得这部分永定河流域的,是地级市属性的乌兰察布市。
从地理角度来说,除了北部与蒙古国相邻的戈壁地区以外,乌兰察布地区的地理特征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阴山丘陵”。其内部又可根据河流的流向,分为“阴北丘陵”、“阴南丘陵”两部分。相对来说,后者的降水要更多些,尤其是滋生了洋河水系的阴南丘陵东部。
然而并不是所有降落在阴山丘陵之上的雨水,都有机会透过永定河水系奔向大海的。在这片土地上,大部分的河流都呈现出内流状态。那些相间于丘陵之间的湖泊,才是它们最终的归宿。在乌兰察布,这些内流湖中最大的有两个都位于阴南丘陵部分。包括丘陵中部的“黄旗海”以及西部的“岱海”。
“十五英寸等雨线”不仅是一条农牧分割线,同时还可以用来帮助判断河流的属性。一般来说,如果一个流域的年平均降水长期处于100—400毫米之间,那么这个流域内的河流,将很难获得机会外流入海。阴山丘陵的情况便是如此,那些不能稳定突破“十五英寸等雨线”的丘陵地带,所收集的降水只够形成一个个内流湖(包括季节性河流)。
换而言之,如果以黄旗海、岱海为代表的,分布于阴山南丘陵的内流湖,降水能够常年稳定在400毫米以上的话,将是很有机会透过永定河水系出海的。其中黄旗海将有机会与洋河水系连成一片;岱海则有机会跨越与桑干河之间低矮的分水岭。
事实上,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一个地区的降水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定幅度的变化对于降水过多或者过少的地区来说,并不会产生在地缘结构层面产生质的影响,但对于“阴南丘陵”这类,身处季风气候与大陆性气候相接之地的来说,影响就显得比较大了。
以岱海在20世纪的降水数据来看,其年均降水量就显得非常的不稳定。降水多的年份能够达到650毫米左右,低的年份则只有200毫米。这也使得历史上,15英寸等雨线和长城的位置,在阴山丘陵一带长期处于变化之中。
就总体情况来说,中央之国几千年来的降水整体呈现下降的趋势。以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修筑长城的明王朝来说,其存续期内全国范围内的年平均降水,较之汉代就下降了100毫米左右。与此同时,温度亦呈现相似的趋势变化。
这点倒也不难理解,如果一个历史时期,温润的东南季风能够更据优势的话,那么从海上而来的季风带来的将不仅仅是降水,还会有热量。反之,如果干冷的西北季风肆虐的时间更长,那么降水和热量自然会相应减少。一直到20世纪,中央之国在降水和温度这两项指标上,才出现明显的向上趋势。在了解这一气候背景后,当你看到明长城的位置较之汉长城要更为偏南时,相信会多上几分理解。
现在我们知道了,在赵国和汉王朝存续期间,中原政权会更有机会将控制线向北延伸。以长城在阴南丘陵的位置来说,大体上位于黄旗海与岱海之间。2300年前,赵国翻越恒山山脉,控制这片原本为游牧民族所据的土地之后,在此设立了雁门郡与代郡两个行政区。
其中洋河上游与相邻的桑干河下游属于代郡所有。大同市及其以西地区则归属于雁门郡。两个行政区在恒山山脉上的地理分割点便是北岳恒山。及至汉代,大体上仍然继承了赵国当年在此的行政设置,只是将雁门郡西部不属于桑干河流域的“浑河”流域(今天山西右玉县及内蒙古清水河县境),拆分出来建制了“定襄郡”。
在三国英雄中,与关羽交好的大将张辽便是雁门马邑人氏(今山西朔州)。不过两人籍贯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加之在东汉时期并不属于一个州部,所以张辽和关羽之间的友情并非一些人所认为的,有山西同乡的因素在里面,而纯粹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友情。
真正与张辽有同州之谊的,是按籍贯地应该被归类为内蒙古人的“包头吕布”。由此你也应该明白,为什么张辽最初是吕布的得力干将,并且二人原本都为“并州刺史”丁原的部下。
然而我们仍然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一个内蒙古包头人士,与一个山西朔州人氏,在1800年前会成为同乡。关于这个问题,下一节将揭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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