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文章原创首发,作者:东风燃,文责自负】

一个春天的早晨醒来了。

阳光穿过绿色的树叶,翻入了院墙,它先是在墙角停下四处张望,之后,它挪动起脚步缓缓前进,几棵绿色的小草正沐浴在它的身体里,小草的叶子上发着绿色的光,细小的茎脉被滋润得透明发亮,沿着茎脉向根部移动,那株发紫的根茎结实地扎在泥土里,泥土松软得像团发面,阳光向前穿行,泥土也在不停蠕动,它正在玩着捉迷藏。

一个叫东东的男孩,用左手的大拇指翻弄着蠕动的泥土,他要看个究竟,手指在洒满阳光的泥土上来回摆弄,过了一会儿,泥土里爬出一条红色蚯蚓,它有点慌不择路,用触须探路,然后向四面八方逃窜。男孩的眼睛盯着这条慌乱的虫子,他那双眼睛里发着亮光,有点惊奇。他时不时地用手指敲打地面,好让它快点显现胆怯的原形,红色蚯蚓变得更加慌张起来,它蠕动身子的频率越发强烈,湿润的身体贴着地面快速地爬起来。泥土是干燥的,特别是那些阳光照射着的泥土,还不止这些,阳光显现出的另一面是,蚯蚓原本湿润的身子迅速变得干燥,当阳光完全霸占了整个院子的时候,这条暴晒在日光底下的蚯蚓已经变得气息奄奄了。

东东把干巴巴的蚯蚓放在一个小水坑里的时候,一个他称作舅舅的男人出现了,男人走到面前盯着蹲在地上的他看了看,然后走开,他要去修理机器。东东找来一个干净的碗,他把从水桶里舀出来的水倒在干燥的泥土上,水顺着缝隙流进了地下,泥土变得湿润起来。他把蚯蚓又重新填放在湿润的泥土里,他还撒了一些碎土,盖上了一片树叶。院子变得静悄悄,时而有几声响动,过了很久,树叶的沙沙声开始响起,沙沙声也迅速投射到了地面上,影子也开始慢悠悠地蠕动。

“东东,去给我舀一碗水,我口渴了。”

此时的他已经挪动到树下阴凉的地方玩着新鲜的泥巴,听闻男人的呼唤后迅速从小板凳上起身,拧开水龙头,把小手对着水流冲洗,接着走进了屋子。当他出来的时候,他端着一碗水,是一碗茶水,他一边走,一边看着他下巴前面的碗,他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男人弯着腰低头在拖拉机的转盘上来回摆弄,手上沾满了的机油使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大大小小发亮的扳手和零件就放在他的脚下,几乎每把扳手都是黑乎乎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发出来,一粒一粒的像豆子那么大,豆子在他脑袋上挂不住了就向下流到他黑得发红的脖颈里。他用手接过白色瓷碗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那些手上黑色的机油就被沾染到了碗上,白色瓷碗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像瓜皮帽一样的东西,难看极了。男人大口地喝完碗里的水,干脆地把瓜皮帽碗往他手里一放,东东发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男人露出一丝坏笑,大手在他的脸上一划说:“喝饱啦,真解渴呀,哈哈!”

东东感觉脸上黏糊糊的,有一条黑色的蚯蚓在那里爬,他一动不动。

男人摸摸他的头笑着说:“洗碗去吧,小坏蛋。”说完又有一条蚯蚓在爬。

男人趴在地上像一只癞蛤蟆,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这台老旧的拖拉机头,他看样子想把它里里外外看个遍,那些原本装在机身上的外壳和零件已经拆卸下来放在了地上,机身上渗漏出的机油正在地上聚集成一块领地。机油沾染了地面弄得到处都是,男人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沾满了机油的味道。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男人自言自语。

他随手从一地的扳手里拿出一个就对着机身敲打,敲打声越来越剧烈,机油渗漏的也就越多,整个院子也变得躁动不安,树叶上下飘动,阳光更加强烈。很长一段的敲击声之后,男人似乎找到了问题所在,他蹲在机器的旁边,把新的机油缓缓倒入到机身里去,很快又把拆卸掉的螺丝重新安装,那些被他摆放得乱七八糟的螺丝,螺母,飞轮,通油管以及覆盖在拖拉机外部的铁壳也都一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男人长舒一口气,脸上的汗珠一刻不停地下落,衣服全湿透了,但是他觉得轻松,他一边吹起了口哨一边围着机器转悠,当一切装备完毕之后,他拿起了一个弯曲的摇把,这个能够启动机器的物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现出完美的弧线,好像一把金色的钥匙等待着开启神秘的门。

把它放入机身上的插孔里迅速旋转起来,再从某一瞬间用力甩出,脱离插孔,机器就会启动起来。当他把摇把插入到插孔,刚刚旋转到一小半的时候,机身的另一边突然炸开传来尖细的叫喊声。一个稚嫩孩子的叫喊声,男人惊奇地看到在机身的另一侧,东东正在哇哇地大哭起来,小脸扭曲着,像是从来没有过的疼痛,他左手的大拇指正被深深地嵌在凹陷的皮带里,皮带遮住了手指凹陷下去的皮肉,整个左手不可思议地扭曲着,东东的身体也像蚯蚓一样变形似的向飞轮下方歪去,那是跟随着手指移动的地方。男人盯着哭泣的东东,气愤地大叫一声,然后他重新回到原来的一侧,迅速把摇把反方向旋转到皮带和飞轮脱离开来的地方,被夹住的手指软塌塌地贴在飞轮的铁槽里,男人快步走到东东面前迅速把手指从飞轮和皮带分离的地方拿开,东东一边忍受着机器夹断的疼痛,一边忍受着男人粗鲁的动作带来的余威,那种疼痛似乎不亚于机器所带来的疼痛,因为他一直张着嘴巴失声地哭喊着。

那个沾满了鲜血的手指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经向一边歪了过去,一些肉和皮还连在手上,其余的骨头和软组织已经血肉模糊几近脱落,骨头碎了,皮肉也烂了,像一条将死的蚯蚓一样。男人一脸愤怒地看着啼哭不止的东东,他觉得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组装拆卸,自己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又臭又脏,就等着最后一下摇起来,但却被这个小东西打乱了,他的愤怒和崩溃写在了脸上。

他破口大骂道:“狗东西。”

随后“啪”的一声脆响,响亮地打在男孩的左脸上。

那手势就像一片树叶落入到池塘里发出的,让人觉得响亮而轻微,五个沾满黑色机油的手指完全地刻印在了这个疼痛难忍的小孩脸上。

“东东好些了吗,东东想吃什么?”声音越来越清晰,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软绵绵的,小脑袋凹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身体则陷在了柔软的小床里。

一个被挂起来的水瓶一直在冒着泡泡,一根皮线管连接着水瓶和他的胳膊,那些水瓶里的液体正一点点地输入到他的身体里,有点儿凉,全身都是,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儿啊,你难受吗,你哪里难受?”她一脸憔悴,脸上布满了泪痕。

有点儿僵硬,动弹不得,柔柔的声音响起说:“我想吃哥哥的方便面。”

妈妈愣了一下,随后激动地站起来,“宝贝,你等着,妈妈现在就去给你找。”

她知道哥哥的方便面,那是她弟弟儿子时常拿在手里的零食,那个他舅舅的儿子总是拿着那种东西走来走去。妈妈离开之后,他双眼变得迷离,半睁半寐,门外女人传来的吵闹声和男人的尖叫声透过窗户和门缝钻进了他快要睡着的耳朵,啜泣的声音已经被淹没,像一片树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河水里,河水没有露出一丝波纹,又像一条小河淹没在了大海里,河流消失得比树叶快多了,树叶躺在流动的河水里,河流跟着水流流向了大海,他就飘啊飘地流向了大海,然后大海里是一望无际的沉默。

嘴巴里咀嚼着方便面,干干的,特别有嚼劲,一口一口地嚼着,吞咽着,这是他的幸福时刻。

“乖,喝点水,慢点,慢点吃。”

坐在床上,左手输着液,右手拿着一块面块往嘴巴里送,似乎除了饥饿从没有过疼痛。吃饱之后,又咕噜噜地喝着水,肚子圆圆的,饱胀的感觉也随之袭来。终于在疲惫里安安静静地睡去,睡了就是把记忆也封印在了那个夜晚,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白天来临的时候,他的左手上出现了一块干净的纱布,胶带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小心地呵护着它,是一个伤员,他这样想着。隔着一堵墙,他再也没有踏入到那个院子里,他不敢去。但是仍能够听到敲敲打打的声响,拖拉机似乎总是会坏。腿和手都被局限了,他这样想着,似乎哪里都不能去,这是手指带给他的麻烦,躺在一张床上,外面的树叶哗啦啦地作响,鸟儿叽叽喳喳地叫,敲打机器发出的乒乒乓乓声总是断断续续,狗叫声,风呼呼声,小孩的打闹声,总是不停。但是他只能躺在小床上,小床里才是最安全的,他觉得自己快要口渴死了,他想喝水,他只能喝水,拼命地想喝水,他起不来,他快要死了,没有水,他就要死了。

他没有像他自己想的那样死掉,妈妈不会让他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去,他躺在床上等待妈妈回来,妈妈就从田野里给他带回香果,蚂蚱,偶尔还有一只蜻蜓,这让他不觉得那么无聊和虚弱。他慢慢变得强壮起来,拇指上的纱布在更换,妈妈下田时叮嘱他口渴了就喝水壶里的茶水,那壶水就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用力把壶口弄斜,水从壶口流进碗里,他每天就喝很多的水,只要喝很多的水,他就不会死去,只要喝很多的水,他的手指就会长出新的来。

他离开了小床,走向一片落满绿色叶子的树下,那些干净的叶子绿地发黑,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就像手掌一样,一片叶子就是一只手掌,叶子落了,手掌就长好了,他就蹲下身子一片一片地捡起地上的树叶,捡着捡着树叶就由绿变黄沙沙地作响。有一天,妈妈更换纱布的时候,在那个大拇指的根部,新的皮肉已经长出来了,骨头没有长歪,像其他手指一样长得结结实实的。

“像新的一样。”妈妈轻声地说着。

他歪着头默默地看着不说话,看着那壶茶水,他觉得是茶水让他变好的。再没有走进院子,院子里的敲打声从来都没有停息过,仿佛拖拉机从来就没有修理好过。妈妈总是在早晨的时候消失在温暖的阳光里,他想跟着妈妈一块去田野里,妈妈说田野里又热又渴,而且还晒人,会晒黑的,像泥鳅。他就待在家里哪都不去。

傍晚的时候,院子里出现了新的响声,那个他一直叫哥哥的男孩走向了他,拇指被夹断以后这个男孩就像消失了一样,他不知道是他消失了,还是这个哥哥消失了,他唯一记得的是,那包方便面,妈妈说是哥哥拿给他的,现在他出现在了门口,他觉得他们重新认识了。

他们两个笑嘻嘻地走在一块,像好久没见到的太阳一样亲热,沿着一条泥路走向了傍晚的田野,他们各自的妈妈和爸爸此时正在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忙碌,红霞把他们各自的小脸照射得像苹果一样红光满面,他们边走边玩起了泥巴。他本想用左手,但是不敢,就用右手从潮湿的地上挑了一块软软的泥巴,哥哥用左手从鞋底上取下一块泥巴,泥巴像温顺的猫,躺在手心里,把它捏成各种形状,棍子,小刀,碗,还有猫。泥路两边都是庄稼地,庄稼花花绿绿的,却又湿漉漉的,傍晚时分空气里起了一层水雾凉凉的,走过一座小桥,桥面上是干净的水泥地,鞋底湿润的泥巴老是抓着他们不放,走起路来像两个小老头,他们俩决定停在石桥上清理起脚底的泥巴,他小心地用左手取下鞋子,把鞋子放在怀里,右手开始扣起那些黑乎乎的泥巴,手也变得黑乎乎的,哥哥把取下的泥巴捏成一个碗状,然后用力把碗倒扣,摔在石桥的水泥地上,石桥上就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是泥土和水泥地碰撞出的声音像鸟叫,哥哥玩得可起劲了,声音一个连着一个地响起,听的心里痒痒的。他也想学着哥哥那样起劲地玩,但是他不敢,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而且手指刚刚痊愈,他就把泥捏成细长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摆放着,他想把泥巴捏成手指,手指就不会断了。

两个小人把鞋子清理好后,天色已经很晚了,田野里的爸爸妈妈们依然不见踪影,那些别人的爸爸妈妈已经开始拿着各自的农具走过石桥,他们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两个男孩。

有个声音说:“看看,看看,这两个小孩像泥做的一样。”

一头黄牛从他们身边走过,牵牛的是个像牛一样老的男人,不知是他牵牛还是牛牵他。“你俩还不回去呀,你们爸爸妈妈还在地里忙着呢,快点回去吧,等会儿天黑了就找不到回去的路啦!”

两个小孩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话,他们更在意的是跟在他身后的那条黑狗,黑狗盯着他俩看个不停。大人们走过来的时候,他俩就放下手里的泥巴,他们走过去时又继续玩起手里的泥巴。他们玩累了就在石桥上来回地走动,蹦蹦跳跳地像两只泥娃娃。

当夜色终于降临下来的时候,远处的田野变得神秘起来,那些树木变成了黑色的高大影子,田野看上去一片一片,黑乎乎的,它们像一头牛,也像一群牛,他们由四个身影也重新变回了两个。等儿等,大人的脚步终于在黑色里出现,似乎有一丝惊讶,这两个小人从石桥上跳下来,大人们显现出疲惫的声音,他们在呼唤各自的儿子。那个叫舅舅的男人扛着锄头走在前头,似乎盯着他看了一眼,但是没有说话,紧随其后的是哥哥的妈妈,哥哥走到她面前,他们就走在了前面,他站在那儿等着远处的妈妈,妈妈唤着他,他就走在妈妈的身边,妈妈看上去似乎很累。一群黑影顺着泥地往家里走,那条泥泞的土路比实际要短小了很多,他们很快就一起消失在通往田野的尽头里。

夜安静得像一个熟睡地摇篮,房子外面的虫子在唱着乡村小夜曲,一个发着黄色光亮的灯泡照亮了矮小的房间,房间墙壁上是一层泥巴,泥巴里有麦秆,屋子里似乎有麦子的香味,似乎躺在田野里,因为房间里充满水雾,锅里的水仍在沸腾,妈妈端出一盆温水,此时的东东已经昏昏欲睡,脑袋歪向一边,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块没有啃完的馍馍,那上面还有露水的味道。

“不准睡着啦,马上就给你洗。”妈妈急忙呼唤。

他坐在小床上,两只手自然地下垂,那只刚刚痊愈的手上沾满了像机油一样的泥巴,妈妈轻轻地把那块黑乎乎的馍拿开,他的手放进了温水里,一股暖流慢慢地流入到他的身体里,双眼迷离,他听到妈妈的哭泣声,那个声音说“我儿,妈妈一直陪着你,妈妈不会再让你受伤,妈妈爱你。”手上的泥巴被洗去了,他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妈妈在昏黄的灯光里久久不愿睡去,她搂着他,抚摸他,爱怜他,也许明天醒来的时候一切照常,一切像梦一样。

叶子发黄了遍地都是,院子里敲敲打打的声音又响起了,他再也没有进入到那个能够找到蚯蚓的院子里,就像蚯蚓不会来找他一样,那台拖拉机有时会发出几声低沉的嘶吼声,然后在吼叫之后又陷入沉寂,那些大大小小的扳手沾满了黑色的机油,它们原本发着白色的银光,整个春天的早晨里,拖拉机都像一个拖着冬天病弱的身体无法治愈。

现在那个院子里出现了新的小主人,那个东东的哥哥,舅舅的儿子,他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修理拖拉机的男人,男人身上充满了机油和汗味,那些敲敲打打的零碎的声音响彻耳边,仿佛整个四季里都会充满这种声音,男孩被这个停在院子里的机器吸引住哪也不去。

“爸爸,爸爸,我想喝水。”男人忙地毫不理会。

过了一会儿,“爸爸,爸爸,我饿。”男孩再一次地发声,依然没有引起男人的注意。

他感觉爸爸根本就不理会他,于是他起身离开了小板凳。扳手每敲打一次,时间的钟摆声就响一次,很快,随着连续的敲打和转盘轻微的旋转,一声响亮的尖叫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时间的规律,这个男孩疼痛难忍地原地蹦跳,他的手指被深深地夹在了皮带里,整个右手随着飞轮旋转的方向扭曲,他的脸也开始变形,剧烈的疼痛让他成功地引起了男人的注意。男人大吃一惊,似乎惊出一身冷汗,短暂的目瞪口呆之后,他飞快地冲进房间里拿出一把菜刀,刀片光滑的发着白光,男人的脸也变得扭曲,菜刀用力地在皮带上划动着,摇把仍旧插在转孔里,皮带蹦得紧紧的,男孩在大声地啼哭,随后,皮带像蚯蚓柔软的身体一样不堪一击地断开,皮带也躺在地上扭曲起来。

男人抱着怀里扭动不止的儿子大哭起来,他哭泣的声音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我该死,我该死。”

他黑乎乎的大手响亮地打在自己的左脸上,脸上的机油就像泥巴粘在了鞋底上一样。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都在哭泣,一个在为另一个哭泣,他哭得似乎比他儿子还厉害,手指并没有完全脱离,他用纸包裹着,拼了命地飞奔起来,要去医院。他沿着那条泥巴路,穿过一个又一个房屋,一条又一条阻拦他的狗,其间他几近滑倒,人们只是看着他抱着儿子扬长而去,只是听到怀里的哭喊,他的影子也同路边树木的影子混在一起,影子也在哭喊,那声音响遍整个村庄,那哭声里还混合着几声响亮的狗的哀嚎。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阳光和树叶似乎早已厌倦了互相追逐的游戏。原本停放拖拉机的地方现在只留下地上一块黑得发亮的泥巴,拖拉机开走了。蚯蚓从缝隙里爬了出来,下落的树叶却又把它们的身子遮住。院子外面静悄悄的,泥土混合着下落的叶子使得路面变得好走起来,一个男孩站在石桥上眺望着远方的田野,田野里郁郁葱葱地点缀着几个大大小小的人影,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人影在田地里来回地移动,没有妈妈的身影,他这样想着。安静地坐在石桥上等着,桥下面的河水清澈见底,那些水草跟随着水流不断前进,水像镜面一样照见了自己的影子,也照映出来回晃动的鞋子,水流带出的波纹把他的身形扭曲着。

慢慢地,影子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还不曾向田野迈出一步,那些到处是泥巴的田野。太阳迟迟没有下落,他转过头望向田野,那些原本来回移动的身形现在正向他走来,身形慢慢变大,由模糊变清晰。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走过来了,男人看了他一眼就又走过去了,一头牛和一个老人一起走来,他就开始在石桥上走动起来,很快石桥也限制了他的自由,他坐在那儿望着田野,在那远处的田野里有一些模糊的影子,直觉告诉他,那其中一个可能是他的妈妈。似乎犹豫了一下,他沿着泥巴的脚印走起来,像一个小老头,又像一个泥娃娃,西下的落日把他的影子照射在潮湿的泥巴路上,影子就像一个变了形的泥巴闪闪发光。

他走过了一片玉米地,玉米和他长得一般高,他停下来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力揪下一片玉米秧的叶子,他把叶子放在嘴里,和他并行的是一条小河流,河流两岸长满了茂密的杂草,那些杂草也快长得和他一般高,走进田野深处的时候,他看到地里有一个个高高的土堆,那些土堆高高低低的,他觉得那是大人用泥巴堆出来的。

路面变得扭曲和泥泞起来,远处田野里的大人们也变得陌生,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棵玉米秧,又像一棵小树,他变得进退两难,他看了看天,天发出黑乎乎的亮光,天快黑了,他这样想着,他望了一眼田野,黑乎乎的,那些田野里的树显得不可捉摸,庄稼地里吹来哗啦啦的声音,路太难走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群大人开始进入他的视线里,由远及近,晃晃悠悠,他看着他们走近,他们拿着锄头,草帽,水壶,还有药桶,对他笑了笑说:“还不回家呀,天黑啦,你妈妈在家找你呐。”一条黑色的狗晃晃悠悠地走来,狗停下来伸了伸舌头,他盯着它一动不动,狗和他擦肩而过。

一种声音响起,那是少有的声音,机器的震动和呼啸声慢慢传来。那个开着拖拉机的男人像风一样出现在路的尽头,但是当他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路面湿滑得离奇,男人像一条被渔网围困住的鱼,他用力地踩动着油门,拖拉机的后轮像鱼的尾巴一样奋力地旋转,那些黑色的泥巴就被旋转的轮子带走又落下,一条平静的路变得像一锅沸腾的开水,男人和机器的蛮力似乎无法挣脱来自自然的束缚之力,男人气急败坏地踩着油门,飞轮无限地旋转着,似乎从未像这样顺畅地吼叫过,机器喷出黑色的浓烟,还伴随着几颗红色的火星,但是后轮依旧深深地陷在泥地里。

聚集起来的人们开始放下手中的农具,他们自愿跳进泥泞的路面上,赤脚踩在稀泥里,他们的裤子和腿都染上了稀泥和夜的颜色,整齐的发力,整齐的呐喊,以及拖拉机的怒吼一起响彻在人烟稀少的田野里。在那之后,拖拉机终于摆脱了束缚继续前进,它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向他飞奔而来,人们目送着拖拉机远去,他们并没有拿起地上的农具,因为他们担心拖拉机会再次陷入到泥路里,到那时他们还要上前去帮忙。一切又都很顺利,他看到那个开动机器的男人是他的舅舅,那个身型,还有拖拉机的怒吼声,它们是那么的熟悉。声音越来越近,他不安的情绪越发地激烈,那个粗吼的机器声惊天动地,扰乱了田野,在巨大声音的驱赶下,他在泥泞的路上奔跑起来,他往回跑,一脚踩在泥巴里,一脚踩在草里,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一只受惊的山羊,他沿着小河边跑,他的鞋子深深地陷在了稀泥里,鞋子很快就脱落了,他赤脚跑在泥地里,像一座山,一条河,又像一棵庄稼,一株草,他跑过了玉米地,脚上的鞋子也跑掉了,他也跌倒在了稀泥地里,当他撑着胳膊从泥地里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像一个泥娃娃一样飞奔在更宽广的路上了,那些远去的田野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看看,看看,不要你去,非要去,现在成了泥猴子了吧。”泥娃娃坐在板凳上昏昏欲睡,妈妈烧着开水,灯光的照射下母子俩的脚和腿都是黑乎乎的,妈妈是踩在庄稼地里,儿子是陷在泥路上。

“东东,东东啊,不要睡着了啊,妈妈马上就给你洗,洗了就睡。”东东东倒西歪起来,一会儿迷离,一会儿清醒,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欢快。黑色的脚变成了肉色的时候,妈妈把他抱在了床上,感觉在动,像是在摇篮里一样,他太累了。

从哥哥手被夹以后,东东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他一直叫哥哥的男孩,就像他的爸爸一样消失了,但是消失在哪里了,他不知道,只是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会给他说哥哥出远门去了,就像他的爸爸一样出远门去了,他不知道远门是什么,大概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就像是田野,而他所知道的遥远就是远处的田野,他觉得爸爸和哥哥去了像田野一样远的地方。但是妈妈总是回避说爸爸,好像爸爸本来就不存在。

他还会听到妈妈说“别人的孩子就舍不得割皮带,自己的孩子就舍得割,割你肉了!”

哥哥的消失让他的时间变得慢了起来,手上的肉似乎长得也慢了很多,但是没有停下生长的脚步,手指一天天地变得强壮起来,他想哥哥一定是去包扎手指去了,后来的一天里妈妈说哥哥去了很远的外地,那里有外婆和姐姐,他想他们一定会很疼爱哥哥,而哥哥也一定会想念他,因为他们一块捉蚯蚓,一块玩泥巴,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手指都被拖拉机咬过,哥哥一定会在洗手或者吃饭的时候想起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不点,他的手指被他爸爸的拖拉机夹过,可能还是洗脸的时候,更可能是打肥皂的时候,他这样想着,因为他干这些事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哥哥。但是他却不怎么想爸爸,爸爸没有哥哥亲近。

天空蓝蓝的,白云在天上飘来飘去。路面变得干燥起来,可以走过石桥,走过泥地,走进田野的深处,拖拉机发出嘶吼和浓烟,牛在地里犁着干燥的土地,狗在河边的草丛里喝着水,人影印在庄稼地里滋润着庄稼茁壮成长。他开始在田野里挖起了蚯蚓,那种蚯蚓似乎是吸收了庄稼的养分,身体变得浑圆,又像稀泥一样柔软顺滑从来都没见过,他用左手的拇指翻弄着胖蚯蚓,蚯蚓像手指一样扭动起来,左手也开始像蚯蚓一样扭动起来,摆弄着手指,他发现左手的拇指竟然可以跳起舞蹈,弯曲着舞蹈,像一条鲜活的蚯蚓一样舞蹈,像拖拉机在稀泥里舞蹈,像庄稼在田地里舞蹈,像人影在落日里舞蹈,像他在拖拉机的轰鸣声里舞蹈,他感觉到无比的愉快,他看着远处拖拉机上的男人,拖拉机在田地里奔跑,妈妈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种着庄稼,这是一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想着,他想哥哥也知道,哥哥的手指也一定会舞蹈。

妈妈给他洗了之后就睡下了,屋外静悄悄的,窗子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月亮在那里,星星也在那里,他躺在妈妈的怀里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妈妈和爸爸在田地里忙着收割麦子,丰收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他想。他看到哥哥坐在田埂上,他就走过了泥巴,穿过了田野,他俩就在田埂上并排着走,一个举起了左手的拇指,另外一个举起了右手的拇指,一个说:“我的左手可以跳舞,”另一个说:“我的右手可以跳舞。”他们就坐在那儿让手指尽情地跳舞,在春天落日的黄昏里,他们的身影被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红色外衣,影子扭曲,捉摸不定,而就在那时,他们跳动着的拇指已经变成了金色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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