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送君千万里》

夜晚的月光掠过芦苇,有蜻蜓在平静的水面上停留,散开一圈圈的波纹。月光下,宋渔清楚的看见老宋头头上的白发,稀稀疏疏,月光从发隙里穿过,被四散着分开。

老旧的自行车或许已经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于是车轱辘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对两个人无声的抗议。骑着车子的老宋头,腰挺得很直,挡住了所有面向自己的风。

宋渔不再受欺负,安静的从那座山间小镇的小学毕业,十几岁的少年在山野里狂奔,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安静的停在一边,默默无语。

那个夏天,宋渔是最后一次再见到那穿着绿色衣服的邮差,只是他不再骑着老旧自行车,而是换了个摩托,听他说是个二手的,不过很快,比自行车不知道快了多少倍。

老宋头的破烂收音机放着好听的歌,只是声音有些嘈杂。老城南的桂花还是那样,只是开的更茂盛了些,绿色的枝叶越发繁茂,金色的桂花,散落一地,有些飘在那条长长的青石板上。

老宋头还是一如既往,收了信放进那个长条木盒子里,然后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只是从旱烟变成了市面上的香烟。老宋头说,这烟没有劲,不如旱烟,宋渔不懂,只是被呛得咳嗽。

該上初中了,那条被带回来的黄狗也长的大了些,宋渔已经抱不起来,只能任由它趴在那条青石板路上。

老宋头说,要去镇上买中学的东西,宋渔一起跟着。街上人群熙攘,宋渔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胖子胡朋,还有那个矮矮胖胖的女人。

宋渔其实早已经不再害怕,只是想起胖女人的那恶毒的言语,还是不自觉的发抖,读的书越多,认识的字越多,宋渔就越无法理解,凭什么自己要是孤儿?

老宋头说是在河边捡到他的,于是宋渔不再去河边,就算是洗衣服,也会远远的绕开那个地方,他问过老宋头那个位置,从此在哪里画上了标记,那是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放过去的东西。

胖女人也看见了宋渔,她不说话,只是用一种眼神盯着宋渔,胡朋也在看着,宋渔能感受到,那眼神里的轻蔑和可怜,摸了摸自己的书包,宋渔想着,自己的书包里为什么不再有砖块,否则一定要给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留点难忘的回忆。

老宋头弯着身子,和摊主讲着价钱,地摊上的烟叶黑乎乎的,发出难闻的气味,宋渔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

宋渔背过身去,可好像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在被那两个人盯着,或许这就是自卑心理?宋渔发誓,自己要远离这里,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那片芦苇荡依旧很高,宋渔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声音小小的说:“老宋头?我真是小野种吗?”

老宋头抽着烟不说话。宋渔说:“单手骑车很危险的。”

还是不说话,于是两个人都开始沉默,走到那条乡间的小路上,看着那条河,宋渔努力的让自己不去看它。老宋头指着河边,说:“我就是从那里把你捡回去的。”

宋渔说:“我知道,你给我说过。”

老宋头狠狠地啐了一口,说:“我也不知道是哪两个王八蛋,把你就那样扔在那里,冬天,那么冷,一件衣服都没有,你没有死,算是个奇迹。”

宋渔低着头弱弱的嗯声应答。

老宋头接着说:“不要太在意别人说你什么,没人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或许你就是从那条河里来的呢?何必去在乎他们说什么,但是如果有人在叫你野种,你就狠狠地打回去,知道吗?”

宋渔愣了愣神,然后才说道:“好。打回去。”

夏天的野草疯长,盖住了一大片光秃秃的土地,连成片的绿色漫向天际,在宋渔看不到的地方连成一片。

老宋头说:“等你去到那个和天边连成一片的草原,哪里就是天涯海角了。”

宋渔问:“什么是天涯海角?”

老宋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抽烟。

宋渔开始向往那座天涯海角,他趁着黄昏向那里跑去,跑到筋疲力竭,然后躺在那块草地上气喘吁吁。

院子里架起了藤架,老宋头引着藤蔓缠住木头,于是爬山虎就成了后院的凉亭。站在阁楼的窗口,宋渔能看见那株桂花,这里种了许多桂花,春夏秋冬都会有,只是人却一茬接着一茬的老去。

老宋头没有再收到过信,宋渔偷偷翻看过那个木盒子,密密麻麻,放满了泛黄的信纸。那些暗黄的封面上,有许多人的署名,最上面的那一封,是一个叫史虹路的人,該是一个老人的。

信上没有邮票,只有一个地址和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宋守秋收”。

宋渔没有打开过这封信,只是看到老宋头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哭了,很伤心,却没有声音,那天夜里,从不喝酒的老宋头喝了许多酒,那封信就躺在破落的木桌上,躺了很久,有风吹的它乱动,月光散了满屋,和昏黄的灯光,交相辉映。

那个木盒子里多了个东西,是老宋头常年写信的那支钢笔,陈旧,破碎,却又完好无损。

宋渔问老宋头,“怎么不在写信了?”

老宋头说:“没有了收信的人,为什么还要写信?”

镇上的邮筒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都变成了一条条的简讯,人们不再用钢笔在那些暗黄的格子纸上练习字体,只是都开始学习电子设备。

炎炎夏日,宋渔刚从纵横四海的电影中解放出来,每天用着床单裹被罩装着电影里面的角色,却始终学了一些四不像。

那张破损的太师椅已经被老宋头换掉,换了一张新的,脖子处有几个弹珠,听推销的人讲,是按摩用的。

宋渔蹲在门槛上,用自己刚刚削出来的木头枪,对着黄狗砰砰砰的叫喊。

路边的青石板路早已经消失不见,换成了普遍的水泥路,裂了缝隙,有水从那条缝隙里渗进沙子里,在阳光的的照耀下,水渍消失的无影无踪。

快开学的时候,宋渔搬了几张凳子,拼成一张床,躺在后院的凉亭里,说:“老宋啊,等以后我赚钱了,一定给你弄个好一点的收音机,也给你弄个电话。”

老宋头说:“我不要,我只要钱就好了。”

宋渔说:“俗,俗不可耐,钱财乃身外之物。”

老宋头脱了鞋,露出干枯的脚掌,脚趾缝里是黑黑的污泥,然后扔在宋渔的脑袋上,说:“臭小子,读了几本书?就敢说钱是身外之物?没钱,你他娘的能上学?你他娘的能长这么大。”

宋渔把鞋扔回去,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的说:“快洗个脚,好臭。”

老宋头突然被气笑了。

村口的乱坟岗上又添了几座新坟,老宋头都认识,却从没有去过葬礼。路旁的老桐树上,挂满了白幡,随风摇曳,天空中有蒲公英飘过,被南风吹散,落在那些新的坟茔上,遍地开花。

老宋头给村里死去的人写挽联,一手好看的毛笔字,还能挣不少的钱。老宋头想着要不要专门开个小店,专门帮别人写字,什么都可以。

宋渔是积极支持的,并且表示写好了由自己亲自送到家里,不收跑腿费。

老宋头跑到镇子,批发了许许多多各种纸张,然后再让宋渔去村子里宣传一番,索性就这样算是开起一个小店,于是各家各户都不再去外面买对联。

盛夏时节,宋渔坐在河边听着蝉鸣,有麻雀飞过头顶,不知道多远处的对面,有袅袅的白烟,漫过树梢,飘向天际。

快要开学,宋渔坐在小阁楼收拾东西,门外有人来求一副挽联。宋渔从窗户探头看出去,他认识这个人,可是他记得这人是孤身一人的。

老宋头看着来人,说:“你给谁买啊?老马?你家还有亲戚?”

老马佝偻着身子,抹了抹自己的白发。说:“没有,我给自己买,算是一个保障。”

老宋头从屋里取出纸张,问道:“写什么?”

老马想了半天,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随便吧,你写就行了,这一辈子也没干成个事儿,没想到连个给自己的挽联也写不出来。”

于是老宋头开始落笔,毛笔字大气磅礴,不得不承认,老宋头的毛笔字,真的很好。

“松根扎土归天地,柏树成荫赖自然。”

老宋头看着老马,“这行不行?”

老马不说话。老宋头突然想起来,他识字不多,于是老宋头又把自己写的挽联读了一遍,最后再解释了一遍意思,老马这才扔下钱,拎着离开。

老宋头坐在门槛上,门外有许多人,他们去往不同的方向,晚霞打在他们的身上,迎面扑来。

没有两个人的轨迹是相同的,那个拿着挽联的老人,就这样佝偻着腰,背着黄昏,走的一深一浅。

宋渔从阁楼下来,看着渐渐消失的老人,转过头问道:“每个人都会这样吗?”

老宋头点点头,苍老的面庞带着笑容,只是被皱纹全部遮盖。

宋渔说:“你以后也会死吗?”

老宋头说:“当然了,人都会死的。”

宋渔说:“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在我不在的时候死?”

老宋头沉默了一会,说:“谁知道呢,我尽量吧。”

宋渔点点头。

老宋头深深地抽了一口烟,指着远处的野草,说:“其实没什么所谓的,人都是光秃秃的来,又光秃秃的走,就像那片野草,最后什么也不会留下。”

宋渔突然觉得悲伤,那片野草明明长的茂盛,虽然会凋零,可野草还会长出来,可是人呢?人不会长出来,可是新的野草还是那一年的野草吗?宋渔不知道,于是宋渔觉得难过。

阁楼的窗上已经换上新的玻璃,只不过依旧是那破碎的木头,宋渔在木头上刻下了十三道横线,算是记录自己的成长。

去上中学,老宋头说自己很忙,没有时间去送一送宋渔,可宋渔知道,根本不忙,村里最近并没有人家需要写对联。

老宋头不愿意出门,就坐在太师椅上,黄狗趴在一边吐着舌头,水泥路面的旁边长出了一株野草,长势惊人。

新的学期开始了,宋渔终于走出了那座山间小镇,而他也将要碰见自己最好的挚友,同样晴朗的少年,他叫陈京,耳东陈,东京的京。

那个夏天的开始与结束,有一个同样晴朗的少年,他就那样站在宋渔面前,带着温暖的笑,他说:“你好,我叫陈京,耳东陈,东京的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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