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嘉煜
说个不愿提起的事吧。
小医生本科见习的时候,还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医生,每天跟在进修大哥的屁股后面帮忙——是的,你没看错,有些时候医学生是由进修生帮忙带教的。
某日神经外科由地方医院转入一严重外伤,19岁小伙儿,打工的时候被钢圈(大概是这么叫的)重重砸到面部,双眼眶、鼻梁处被砸开一道深沟,伤的位置大概这样——
鼻骨断裂、塌陷,双眼球爆裂,视觉冲击力极强,再加上污血和感染组织散发的恶臭,给他换药简直是一场噩梦,还好只有一次。
为什么只有一次呢?
先简单解释一下脑外伤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头部在遭受严重暴力的时候,内部大脑的损害往往要比外部可见的外伤可怕得多。因为为了保护柔软娇嫩的大脑,人体进化出坚硬的颅骨,而大脑并不是直接“长”在颅骨上,更类似是“用几条胶带固定在置物架上”,或者“漂浮”在颅腔内的。可能描述不够确切,只要明白脑子与颅骨固定并不足够紧密就可以了。
所以当头部受到重创的时候,先是颅骨移动,然后颅骨撞到脑子上,脑子才会跟着头颅一起动,当头部停住的时候,脑子在颅腔内还会由于惯性继续前行,直到撞到对侧的颅骨上——不撞南墙不回头——然后再反弹回来,有可能再撞回起始侧的颅骨,然后再弹起、碰撞、再弹回……有没有想到弹弹球?
“脑震荡”绝对是一个形象又直观的命名。
由于大脑与颅骨反复碰撞、摩擦、撕扯(是的,大多数时候,直接伤害你脑子的正是你自己的头骨),会造成大脑广泛的渗血、挫伤、裂伤,从而严重损害脑功能,然后会继发严重的脑水肿——是的,脑子也会肿胀——甚至继发脑疝迅速毙命(肿胀的脑子在狭小的颅腔内无处可去,会自己把自己挤死)。
这个病人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严重脑挫裂伤,合并伤口感染,病情相当危险。还好小伙儿年轻体壮,经过一番全力抢救,算是暂时稳定了。看起来情况相当乐观,甚至很有可能清醒过来。
然后……
小伙儿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父亲,几乎就是罗中立先生著名油画《父亲》现实版的父亲,满脸沟壑、皮肤黝黑、“勤劳朴实”、“老实本分”的父亲——去找领导下跪恳求了……
然而……
不是“我这孩子很可怜,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不是“我们暂时交不上那么多钱,正在想办法,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不是“我们给您当牛做马都行,永远记得您的恩情,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
而是——
停止抢救!停止治疗!!!
——那为什么还要转来大医院抢救治疗?
——因为包工头原本认为病人必死,赔偿不多。
——现在呢?
——得知小伙儿很有可能活下来,但会终身残疾,甚至有可能植物人!包工头怕被持续找麻烦,一次性赔了XXX元。
——有钱了为什么不治疗?能救活为什么不救了?
——……(我不忍心写了,自己脑补吧)
(是的,你们懂的,父亲在和包工头“博弈”,病人、医生、医院,只是他们的筹码。)
……
——那还在这里治什么?干脆签字出院啊!
——家里新盖的房子,担心晦气……
于是,在无数的劝说无效,无数的签字拒绝,无数的来回扯皮中,小伙儿的病情迅速恶化了。
可父亲签了那么多拒绝吸氧心电监护、拒绝气管插管呼吸机、拒绝换药抗感染、拒绝一切输液用药同意书,唯独不签放弃胸外按压抢救同意书。
是对儿子最后的关爱?还是对自己良心的慰藉?
于是,在一个阴霾的午后,我们几个实习学生,陪着进修大哥,做足了30分钟胸外按压急救。
19岁的胸廓强韧有力,每按压一次,都会呼出一股腐败内脏的味道,弥漫在抢救室,散进每个人的心里。
没有人抱怨——
他们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而我们,都是帮凶。
听说,抢救室外,父亲老泪纵横。悔恨?无奈?心理安慰?
……
哦,对了,忘了说,父亲还有一个大儿子,早已成家,那时也已有了儿子。所以,包工头没了麻烦,家庭甩了累赘,孙子获得大笔财产……皆大欢喜。
代价只是……一个19岁的生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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