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卒新故事:罪将与人奴子

立秋后的第三天,秦国阴密守军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秋试讲武。

阴密县坐落在岐山之北、泾水之南的黄土高原,有重重丘陵梁峁拱卫,地形易守难攻。这里在殷商时曾有过一个密须国,后被周文王挥师攻灭。此地历经春秋战国数百年辗转,入了秦国的版图。

近年来西北的义渠国与秦国关系日益紧张,阴密县与义渠重镇长武城从友邻城邑变成了死对头,几乎年年爆发百人规模的边境小冲突。为了能随时迎击寇边之敌,秦军在阴密县屯兵过万。这次秋七月的讲武大会,正是为了激励守军士气和选练精锐。

四千秦军聚集在县城外最开阔的一片河谷平原上,车骑步弩俱全,军容严整,杀气腾腾,无愧于虎狼之师的威名。在大军演练完气势恢宏的战阵之法后,车、骑、步各兵种的将士分别进行个人比武。战鼓雷鸣,欢呼鹊起,好不热闹。

相比轻车士和骑士,步卒比武的花样要丰富得多,射箭、斗矛、斗戟、斗锬(即铍,锬是秦地的叫法)、斗剑、角抵(摔跤)、投石,样样都有。再加上步卒人数远多于轻车士和骑士,军中几乎人人都爱看步卒比武。

秦国民风尚武,敢于推锋争死的勇士不计其数。士兵们无不希望在讲武中胜出,被选为令四方劲敌闻风丧胆的“锐士”。这样就能获取更好的武器装备和更多光大门庭的机遇。

但是,并非所有的士卒都有资格参与本次秋试讲武。众将士热火朝天地大比武,围观者甚众。唯有两名秦军士卒孤零零地在马厩旁用铡刀切刍稿,给车骑的战马准备饲料。

年轻的士卒叫不识,没有姓氏,年方二十一岁,高七尺六寸,身板有些瘦,胡须不多。虽是个圆圆的娃娃脸,黝黑的额头上却有着深深的皱纹。他是个居赀戍卒,欠了官家多少钱就要服兵役多少天,从军已经三年了,债还没偿清。

年长的士卒名叫辛顺,今年三十五岁,身高七尺七寸,有着陇西人常见的方口大脸,身材壮硕,孔武有力,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他原本是巴郡枳城的守将,因战败丢城而被贬为士卒,至今已七年有余。

俩人穿着粗麻做的衣服,上面有不少补丁,不像其他秦军士卒那样有絮衣战袍和甲胄。他们是在马厩负责饲养军马的厮养卒,不是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战卒,通常只有在甲士大量阵亡后才被顶上去补充战卒的缺员。

辛顺没有理会演武场上的喧嚣,只是专心地一下一下铡刍稿,切得很整齐。但比他小十四岁的不识时不时扭头望向了三十步之外,那里有一群甲士正在进行角抵。他几次走神,忘了把手中的刍稿放到铡刀下。

辛顺咳嗽几声以示提醒,看到不识还没回过神来就停下手中的活,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突然扯着他的耳朵说:“别看了别看了,干活干活,老是走神。”

“啊!疼疼疼,轻点轻点。”不识咧着嘴说。

没铡几束刍稿,不识忍不住抱怨道:“立秋之日,天子率群臣迎秋于咸阳西郊,在朝中奖赏将军和勇武之人。七月三大政事,练锐士,决狱讼,补城郭……辛顺大兄,你说的道理俺都懂。可凭什么他们都能去讲武大会竞争‘锐士’之位,咱们补完城郭之后只能在这里替车骑军马铡刍稿?”

“呦呵,不错嘛。让你背的月令倒是记住了。就凭他们是良家子,你只是个居赀赎债的厮养卒,我只是个……只是个害死许多同袍的罪人。”辛顺说话时苦着脸,铡刍稿的力道更狠了。

“可是去疾那小子为什么能去?他不过是个被罚终身服役的谪戍卒,区区一个罪犯的儿子,又不是什么良家子弟。”不识口中的去疾也是他们的同伍同袍,来自被称为秦国头号流放地的汉中郡房陵县,平时常与不识嬉戏打闹。

“就凭他能写会算又熟读大秦律令,才会被督办讲武的前将军临时调去做守书私卒。你若有这个本事,上面也能给你个破例。”

秦国有多种兵役制度,故而驻扎阴密的万余秦军来源颇杂。参与讲武的四千将士主要由良家子出身的屯戍卒、长期在军中服役的冗募戍卒和取庸代戍的壮年老行伍等构成。他们是阴密秦军的主要战力。同样以良家子为主的更戍卒每年只服役一个多月,主要供官吏差遣做一些维持治安、巡逻之类的任务,装备和战力都相对逊色几分。

由赦免罪犯充军的赦戍卒、由被撤职永不叙用的前官吏充军的废戍卒、被惩罚强制充军戍边的谪戍卒、以服兵役偿还欠债居赀戍卒,还有被判处“吏以卒戍”的前官吏,在军中的地位更低一些。

他们往往承担着修筑城墙、耕种公田、饲养马匹、砍柴伐薪之类的累活杂活,充当厮养卒的多过当战卒的。居赀戍卒最穷,谪戍卒最贱,厮养卒又不如战卒受人尊敬,故而不识和去疾都饱受白眼,不识又对去疾能拐着弯参加讲武感到心头泛酸。

不识才铡了三束刍稿,又不耐烦了。他把手中的刍稿往地上一摔,说:“哼,不干了。”这一用力恰好把头巾甩松了,头顶上的偏椎髻顿时变成了乱蓬蓬的散发。

辛顺摇摇头,责备道:“让你把发髻梳好一些,总是糊弄两下。身为大秦军人,仪容要端正整齐,才能讨大姑娘喜欢。这次梳什么发辫?武安君白起那种,还是司马错老将军那种?”

“老将军那种吧?武安君的发辫帅气是帅气,就是洗头时不好解开,太麻烦了。对了,辛顺大兄,俺记得那个新来的前将军司马靳是你的老友吧?你不去见见他么?”不识笑嘻嘻地说。

辛顺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帮不识梳头,仔细地重新编好了发髻。不识也知趣地收敛笑容,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演武场,心里越来越痒,终于忍不住说:“辛顺大兄,咱们不能参与比武,去看看热闹总可以吧?来阴密从军三年,俺连一仗都没打过呢。”

辛顺叹口气道:“你呀你。既然你这么想看角抵,那我考考你。要是答上来了,我就陪你去看一看。答不上来,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安心干活。”

“好的好的,您说您说。唉,等等,可别出太难的题啊。”

“行,来个简单的。此次讲武有驷马轻车五十乘、骑士四百人。问:咱俩要给多少匹马准备刍稿?”

“让俺想想,骑士四百人,一人一马,是四百骑!五十乘驷马轻车,一车四马,五十乘以四……五十乘以四,五个十乘以四,不对,是十个五乘以四。五四二十五?不对不对,五四二十一?还是二十三?唉——呀,俺又忘了五四得几来着。”不识掰开指头算了算,最后急得直挠头。

“哈哈哈哈。你连九九歌都背不熟,怎么学算术?啧啧啧,就这样将来还想当将军。”辛顺笑着摇摇头,站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灰。

“俺又不要做文法吏,干吗还要学写字算术?当将军不是只要武艺高强、作战勇敢就行了吗?”不识嘟囔道。

“蠢材。行军打仗里面学问多着呢。就拿安营扎寨来说吧。千军万马驻扎一地,军营要修多大,各营帐之间间隔几步,分配多少兵力轮值警戒,都在名为‘营军之术’的算术当中。秦国每一个将军、校尉、司马都要懂,否则就甭干了。为兄教你的,都是做军吏的基本功。你还想不想当将军?”

不识用力点点头:“做梦都想。俺今天还梦到自己当将军了,在立秋朝会那天和你和武安君一起接受大王的赏赐。将印还没在手里捂热就被你吵醒了。”

“看把你美的。想当将军就得认真学,我教你的东酉,要一样一样刻在脑子里。不光是兵法战阵,将来还要学战后安民之术。那是比用兵之道更深奥更有用的东西。要知道,战胜易,守胜难……”

“打住打住。你又不是不知道,俺这破脑子搞不懂复杂的事。要不今天就别教识字算术了,还是再教俺一些技击之术吧。上次的剑术,俺已经练得八九不离十了。你看!”

不识顺手操起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轻快有力地舞了几手剑,最后一下迅速而精准地戳死了一只停在土墙上的马蝇。

“嗯,剑倒是耍得不错,再把下盘功夫练扎实点就更好了。看在你杀虫有功的份上,今天就破个例,走,咱们去看看角抵。”辛顺一把拉过不识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俩人大步流星地走向演武场。他们只穿了便于劳作的粗布短褐,在一群身着坚甲絮衣的众军士中显得灰头土脸。闻到他们身上带了马厩的骚味,故意一脸嫌弃捏着鼻子扇风,纷纷离他俩一丈远。不识有些恼火,辛顺却毫不介意,聚精会神地观看角抵。

正在角抵的两人一高一矮,上身都打着赤膊。大个子的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看起来有些狰狞,他身长约八尺,肩宽背阔,胳膊粗得跟寻常人的大腿似的。矮个子腰粗一些,手脚短了一截,不断转圈游走寻找战机,偶尔想近身缠斗,又会被对方的大手干扰。

周围的士卒们有的用矛戟的铜镦震地,有的用剑敲击盾牌,发出响声助威。“子车久铁,放到他,放到他,放到他……”的呼声此起彼伏,刺得不识耳膜都胀痛了。

辛顺看了一会,对不识低声说:“你看,那叫‘久铁’的刀疤脸大个子,臂膀粗说明他膂力很强,矮子一旦被他拉扯住就输定了。可是他上身大而下身小,头重脚轻,若是遇到下盘功夫扎实的角抵高手,腿一勾他就倒。”

辛顺的话音刚落,矮个子就被子车久铁抓牢了,左扭右扭晃得失去重心,重重地跌倒在地。

负责裁决比武结果的军吏宣布:“子车久铁,角抵,第九胜!”众士卒齐声喝彩:“久铁威武!”

谁知子车久铁赢了之后却没有庆贺,立马指着辛顺大吼一声:“你,过来!老子耳朵不聋,都听到了。光会动嘴皮子算甚本事,是汉子咱就比划比划。”

此人声如洪钟,气势如虎,吓得不识赶紧躲到辛顺的身后。但不识是个要强的性子,嘴上不服软,说:“比就比。等老子再练三年,不,一年,一定把你摔得认俺作父。”

人群发出一阵轰笑。子车久铁正要发怒,一个甲士跑过去跟他耳语了几句。他马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居赀赎债的人奴子不识。看来你就是那个丢城的辱军之将辛顺了?你俩只是厮养卒,连战卒都不是,没资格跟我等甲士打,快滚吧!”

“混蛋!你找打!”不识气得握起拳头,从辛顺背后走出来,挽起袖子想上去打架。辛顺赶紧从后面架住了他的双臂。不识挣脱不开,两只脚还朝着子车久铁的方向乱踢。明知道踢不着对方,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句洪亮的声音:“谁说他们没这个资格啊?”

围观的士卒迅速让开一条道,来人竟是前将军司马靳。“参见少将军!”众人向司马靳行军礼。秦昭王采纳了武安君的提议,派司马靳来阴密督办秋试讲武,挑选熟悉义渠边情的军吏和锐士。他还有个私心——想拉一把自己的老友辛顺。

与司马靳同行的还有一个戴着巴蜀风格铜面具的剑盾武士和一名腰挂刀笔的青年军吏。不识看到那个军吏时惊讶地喊道:“去疾?你区区一个谪戍卒居然升官了?”

这名叫去疾的青年军吏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五官还算端正,但是个放在人群中不易被找到的大众脸,眼睛时常眯成一条缝,让人捉摸不透。他得意地说:“我现在是前将军特聘的守书私卒,辅佐他整理辛顺阿兄多年珍藏的文书图籍。”

不识还想说点什么,辛顺赶紧用力按着他的头一躬说:“吏以卒戍士伍辛顺与居赀戍卒士伍不识参见将军。”

司马靳赶扶住辛顺说:“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他转身又对众将士说:“来人,给这二位披甲。本将军批准了,他们即刻起迁为战卒,可以参与讲武。比什么,你们自个定。我只说,你们都不是辛顺的对手。”

子车久铁对司马靳一拱手说:“将军,在下是阴密官骑营骑士走马(秦军功爵第三级,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更名为“簪袅”)子车久铁,不是在下不信你。咱老秦人素来只服真本事,低爵都没有让着高爵的道理。何况他们只是无爵的士伍。一个丧师丢地的辱军之将也敢言勇,我等不服!”

“对,我等不服!”围观人群中有不少士卒也跟着高呼。

司马靳眉头一皱,正欲训斥。辛顺却径直走到子车久铁跟前,淡淡地说:“我不跟你比,是他跟你比。”

辛顺用手指着不识,在场众人都愣住了。不识更是目瞪口呆,只有去疾捂着嘴偷笑。铜面武士对着去疾用鼻子“哼”了一声,看不惯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就他这小身板,你就不怕我把他摔成废人么?”

“论角抵,他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论剑术,你打不过他。他输就算我输,我和他两个人在千人围观之下,亲自拉着战车围着阴密城跑一周。可是如果你输了,从此不准再叫他‘人奴子’。”

“原来是我被小瞧了。好,老子就跟他斗剑。不打得他叫我‘大父’,老子就不叫‘子车久铁’。”

“一言为定!军中无戏言!”辛顺和子车久铁异口同声地说。

子车久铁穿上衣甲,拿起一把木剑,挥了两下,光听声响就知他力道很强。不识紧张得有些小腿哆嗦,小声说:“大兄,俺怎么忽然觉得肚子痛,要不还是算了吧。”

辛顺拍着他的肩说:“莫慌!还记得我教你的技击口诀么?”

不识点点头:“记得记得。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开门闭户,阴衰阳兴,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

“回想你刚才击杀马蝇时的感觉,把他当成一只天下第一大的马蝇好了。点到为止,下手别太重。别怂,这是咱们未来的将军必过的一关。上吧!”

辛顺用力一拍不识的屁股,把他推上了演武场。见不识还站着不敢上前,又踹了他的屁股一下,说:“快去!别怂!”

不识咬着牙说:“唉,死就死了。”他走到子车久铁跟前,才发现对方的体魄比自己想象得更强壮。

子车久铁虽然一副倨傲的神情,但还是给不识抱拳行礼。不识还礼后立即轻灵利落地后撤一步拉开距离,摆起了格斗架势,木剑的剑尖始终指向对手的喉咙,眼神瞬间变得如鸷鸟。

子车久铁也是老行伍,立刻意识到对手的剑术下过苦功,神情顿时严肃了。“你这人奴子的架势倒还不错。来吧,我不放水,你我都全力一搏。你先来攻,这是我对每个手下败将仅有的尊重。”

他上身不动,但前脚一直暗暗地微调位置,寻找最合适的进攻距离。

不识依然只守不攻,只是随着子车久铁脚步的变化不断调整自己的呼吸,前后脚的位置也换了几次。

俩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转着圈,僵持了一阵,谁也没有先出手,都在等对方的脚步先出现失误,再发动决胜一击。

围观的士卒们起初还在起哄说“攻!攻!攻!”,但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已经看出不识是用剑的行家,纷纷屏住了呼吸。

观战的司马靳问守书私卒去疾:“你觉得这瘦小子能赢吗?”

去疾说:“在下相信不识能胜。辛顺阿兄教了他整整三年。别看不识平时懒散,唯独习武之事比谁都刻苦,经常夜里偷偷爬起来练剑。”

司马靳微微点头赞许道:“你信不识,我信辛顺。他十八岁就被选为锐士,练兵也是把好手。我相信他的眼光。”

去疾说:“在下也相信将军的眼光。”司马靳听了哈哈大笑,铜面武士又冲着去疾“哼”了一声,有些不屑他的圆滑。

子车久铁几次用剑虚晃一下,想引诱不识来攻,伺机反击。但不识还是不为所动,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子车久铁终于不耐烦了,说:“既然你不攻,我先来!”话音未落就猛踏一步上前,举剑劈向不识的肩颈。他力道很大,若是直接格挡,只怕吃不消。

只见不识嘟囔了一句“见之似好妇”,突然前脚向后一滑,在刹那间躲开此剑。对手的剑尖堪堪从他眼前掠过,差一寸就被劈中了。

子车久铁见第一击未中,又凭借强劲的肌肉爆发力马不停蹄地接连发出第二击、第三击。这三剑招式连贯,速度和力量俱佳。若是寻常剑士,可能会因为反应不及而中招。

然而不识腾挪躲闪机敏如山中猿猴,脚下步法轻灵不乱,居然全部闪过。子车久铁连出三招,力道已老,露出了空当,来不及收剑。不识心知战机已至,堪堪躲过第三击就大喊一声“夺之似惧虎”,脚猛一蹬地,踏出一个大弓步向前攻去。

子车久铁急忙运力抽回剑防守。可是不识的动作更快,在电光石火之间跃近了对手的身,把木剑架在了子车久铁的脖子上。

假如这是真剑,子车久铁的首级就要被斩下了。他一动不动,脸色铁青,满头冷汗,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众人都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负责裁决的军吏最先回过神来,高声宣布:“不识胜!”

“人奴子威武!人奴子威武!人奴子威武!”众士卒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比刚才为子车久铁庆祝时还喊得带劲。

他们万万没料到,看似平时不起眼的人奴子不识居然剑术精湛,能干净利落的后发制人。最激动的是去疾,鼓掌鼓到把手都拍红了。司马靳跟铜面武士叮嘱了几句,然后转身带着去疾离开了喧闹的人群。

“住口!”子车久铁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响如虎啸,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厉声道:“今后只要我还在,谁也不能再叫他‘人奴子’。”

“我输了!”子车久铁转过头来对不识鞠躬拱手,说,“你是个好剑士,理当敬重。过了今晚,全阴密县的军人都会知道你的勇武。久铁愿赌服输,从今往后也不再叫‘子车久铁’……”

“别别别,跟子车大兄打赌的又不是俺,俺只是被辛顺大兄踢上来的。‘久铁’这名字蛮好的,改了可惜。辛顺大兄,你快说说他。”不识不好意思地说,脸红得仿佛涂了胭脂。

辛顺走上前谦恭地说:“久铁兄连战九场,原本力气就消耗大半。我这小兄弟占了以逸待劳的便宜,赢得侥幸。”

“不,输就是输,真正的壮士不为战败找借口。子车久铁还想向辛顺兄讨教一下其他武技。角抵、矛戟、立射、骑射,任君挑选。”

辛顺微笑道:“子车氏在先君穆公时就英雄辈出。子车兄言出必行,是条磊落汉子,无愧于子车氏一族的英名。我辛顺也想与君切磋技击之术,奈何今日还有二十石刍稿尚未切完。公事未完,不敢先谈私事。恕难从命,改日有空再聚吧。不识,走吧,咱们回去干活。”

辛顺和不识正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铜面武士突然闪出拦住他们,指着辛顺冷冷地说:“将军有请!你,随我走。”

不识兴冲冲地说:“难道是将军要奖赏你吗?”

“谁知道呢。”辛顺面带一丝疑虑,“这位兄台,我可否明日再……”

“军令如山。”铜面武士在刹那间用剑鞘搭住了辛顺的肩,把不识吓了一跳。

“看来这回不去不行了。你先回去吧。我去去就来。”辛顺对不识说,脸上只有温和的微笑。

不识看着逐渐远去的辛顺和铜面武士,大声喊道:“辛顺大兄,有酒肉吃的话,记得给俺也带一份回来啊!去疾那份不用带了,那混球自己能搞到好吃的。”

但谁也没有回头看他,周围的士卒们也散开,继续各种比武。

日落月升,阴密的夜风很凉。白天秋试讲武的喧闹暂时归于寂静。空荡荡的营房让不识有些失落。他独自吹着陶埙,幽深哀婉之音绵绵不绝……

三年来,有几批居赀戍卒先后跟他、辛顺和去疾编为一伍,住在这小小的北地常见的板屋里。夏五月时又走了两个赎完债的戍卒,又只剩他们仨了。

边塞军中生活艰苦,特别是他们这些有污点的居赀赎债者、吏以卒戍和谪戍之人。即使有两三级爵位,依然不免令人侧目。好在有亦师亦友的辛顺和每天互相拆台作耍的损友去病,日子才过得不那么无聊。能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人,真心不多。如果连他俩也离开,这屋子就太冷清了。

不识曾经是个弃婴,不知道自己何月何日出生。进山伐薪的母亲在草丛里捡到了襁褓中的他,将其养大。他究竟是秦人、韩人还是魏人的孩子,至今没人知道。宜阳的父老乡亲们只晓得他的母亲是隶妾,魏军战俘之女。父亲是河外宜阳县的隐官工,土生土长秦人,一个左脚指被斩的刑余之人。

由于养父母的身份比平民低贱,不识常被别人蔑称为“人奴子”。从宜阳老家到阴密边城,周围的人都换了,可世俗人心还是一样刻薄。但不识从小就不想认命,可以给人下跪行礼,但不肯向这该死的命运投降。他相信,有赏罚分明的商君之法在,只要敢战敢拼又侥幸不死于沙场,身份再卑微的人也总有出人头地之日。辛顺大兄跟他提到墨家学派提倡的“非命说”时,他更加坚信这一点。

心烦意乱的不识终于放下了陶埙,望着朦胧的月亮发呆,直到被带有几分醉意的去疾拍醒,才回过神来。去疾吃得小腹跟怀孕似的,还带回了粟米饭和肥羊炖,馋得不识口水直流。

他们哥仨平时吃的都是难咽的糙麦饭和菜羹。要不是在板屋外辟了块地种点韭葱,偶尔去城外河边捞鱼虾,也没什么新鲜瓜菜蔬果吃,能吃饱就不错了。

“你看兄弟我多厚道,你还叫辛顺大兄别给我带好吃的,但老子以德报怨,不计前嫌,还是给你打包了一份。下次向老子借钱时客气点,还钱利索点。哈哈哈哈,瞧你那有辱斯文的吃相,嗝,猪食潲都比你有君子之风。慢点咥,慢点咥,嗝。没人跟你抢,哈哈哈哈,嗝。”醉醺醺的去疾看着不识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直打嗝。

“你猛吸两口气就不打嗝了。唉,对了,辛顺大兄呢?”

“他啊,今晚不回来了,嗝。将军有很多话要跟他谈,还是密谈。那个铜面武士老兄是巴郡阆中人,名叫木强儿,嗝。我的老天,就是传闻中不知死为何物的阆中劲卒,嗝。他真是人如其名,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木强儿人,凶巴巴的,固执得很,死活不让我跟着去。我只好先告退了。”

“那他明天回来吗?还有二十石刍稿没切呢。”

“你傻呀!你俩现在已经不是厮养卒了,都成甲士了。谁还敢让将军的故友做马厩里的粗活?那些事有别人去做,你不用管。至于辛顺阿兄……也许,可能,大概以后也不回来了。”去疾这回没笑。

“咋回事?”不识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

去疾唉声叹气道:“司马将军好像要把他带走,辛顺阿兄在席间不置可否……他毕竟曾经是将军,在朝中有人脉,跟你我不是一路人。”

不识沉默了。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居赀戍卒,没有什么做官的朋友,就连穷朋友都不多,眼下也就能跟去疾这个损友作伴。双亲在一次疫病中去世,他也背上了沉重的债,服役赎债之路算起来还需千余日。辛顺待自己如同父兄,三年来手把手传授了很多东西,但终究非亲非故。天下岂有不散的宴席?

不识还想再问点什么,去疾已经鼾声如雷。他也只好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次起来把去疾踢开的被子盖好,直到鸡鸣时分(凌晨1时至3时)才开始睡迷糊过去……

有人捏住了不识的鼻子,把他憋醒了。不识正要发火,揉揉眼睛一看,一脸倦容的辛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只见辛顺头戴双板长冠,身穿由小甲片编缀的札甲,札甲的前胸、后背和双肩共有八朵彩色花结,脚上的草履也换成了做工精细的方口齐头翘尖履,腰带上挎着一把铁剑。不识一看就知,这是秦国高级军吏才有的装束。

“辛顺大兄,你又做官了!太好了!”不识刚高兴一会儿,笑容马上就被惶恐取代,“唉,等等,你真的要离开这里了么?”

“不,咱们兄弟三人都走,一起!”

“俺们三个以后也不分开么?”

“不分开。”

“去哪!”

“这是军中机密。你不能问,我到了那里才能说。你和去疾赶紧收拾一下,让他记得带上我让他绘制的所有图籍,三刻之后就动身。”

辛顺走出板屋,远眺西北方喃喃自语道:“咱仨的清闲日子到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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