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哈萨”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听到的最神奇的字眼之一。它极具魔幻色彩和超强威慑力。
面对纠缠不清哭闹不止的娃娃,无计可施的大人只好亮出杀手锏。只见那位母亲指着门口,压低了嗓音瞪大眼睛神秘兮兮地说一句“再哭,再哭哈萨就来抓你了!”
闻听此言正“哇哇”大哭的孩子立即哑了声音。他惊恐万分地快速朝门口看去,脸上挂着泪珠,嘴依然空洞无助地大张着,先前波涛汹涌的浪潮却被关上了闸门。
村里的孩子都是听着这样的恫吓长大的。在那漫长又无知的幼小时光里,“哈萨”就是潜伏在沉沉暗夜中的妖魔鬼怪。因为从未亲眼目睹,被孩子们用无边的想象描摹得阴森可怖。
伴着这个奇特的名词,我们一点点长大。渐渐地,它变得飘渺又亲切,就如那些陪伴我们长大的鬼故事。随着年岁的增长,“哈萨”一词不仅不再吓人,甚至变得有趣而动人。
在童年记忆里,对于“哈萨”一词我是先闻其名后闻其声的。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个词于我而言是遥远,神秘又抽象古怪的存在。它隐身于大山和森林深处,窥视着我的童年,我们从未谋面,却彼此熟悉。
2.
夏天无疑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的季节。那时大山穿上了漂亮的绿衣裳。阳面的山坡整天被大太阳暴晒着,衣衫呈浅淡的灰绿色,陈旧又单薄。而背阴的山坡,衣裙必是刚刚在河水里清洗过,潮湿洁净又鲜亮。
那时的我们几乎整天泡在河水里。夏天午后的河水是温热的,如绸缎般柔软,泛着细碎的光波。四肢浸在这样的河水里,让人难免产生幻觉。我常常以为这条河是张又大又软和的床。我真想躺在这温柔的河水里,美美地睡一觉。
恰是在这样美好的午后,远处山头上流浪的风,把一阵歌声送入我耳中。这歌声像是从幽深的睡梦中溢出,悠长且飘渺,辽远又虚幻。
“听,哈萨在唱歌”同伴凝神听了一会向着远山对我说。随着他的目光,我向大山深处望去,却只见群山苍茫,杳无人迹。但是我对同伴的说法却深信不疑,唯有神秘的哈萨克人才会唱出如此梦幻又苍凉的歌儿。一阵风掠过河岸,麦田漾起绿色的波浪向远山涌去。或许它们是在追逐那谜一般的歌唱。
没想到后来我居然有幸亲眼看到了一位唱歌的哈萨克人。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望见。那天,我们正在溪流里捉鱼,快乐又专注。
突然,一嗓子嘹亮的歌声冲入耳孔。在歌声中,我似乎看到一只大鸟凌空而起,它舒展双翅,在空中自在飞翔。那只鸟时而在空中滑翔,潇洒又飘逸;时而上下翻飞,洒脱又灵动;有那么一会儿,它悬浮在半空,一动不动,似乎在倾听河水的吟唱……
这不期而至的歌唱如此动人,我们不由自主停下手中的动作,赤脚跑到高高的河岸上,向对面的山坡眺望。只见一匹马载着一个人在山坡上慢悠悠地行走。他头戴毡帽,脸庞隐在深暗的衣色里,形容模糊。
然而那歌声却似一把游刃有余的利剑切割着荒凉山村的寂寥。一群羊如流落山间的贝壳埋头啃食着青草,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我想它们恐怕是在回应牧羊人动情的歌唱。
这歌声如一股旷野的风席卷而来,在对面的山坡回环盘旋,经久不绝。高昂悠扬的旋律携着一个个我听不懂的字符在山谷中回响。此刻,时间似乎静止不动。唯有风在耳畔咏叹,诉说着一个令人潸然泪下的故事。
3.
有一天,我正和父亲在屋后的阴凉地里闲坐。一位路过的哈萨克驱马径直向我们走来,在距离我们一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位哈萨克,便好奇地瞪大眼睛,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
炎炎夏日,那人却一身乌黑。他戴着棉帽,穿着棉衣棉裤,脚上蹬着一双皮靴,厚实笨重。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拎着马鞭,笑眯眯地问我父亲:“你们的烟嘛有卖的吗?”
“烟叶子嘛我们有,不要钱,送给你。”父亲比手画脚回答着,一边让我回家取烟叶。
等我抱着烟叶回来时,父亲手里已经多了一张雪白的山羊皮。父亲把烟叶递给那位哈萨克,他像得了宝贝似的,小心翼翼装进褡裢里。他又乐呵呵地从衣袋里掏出几块酸奶疙瘩递给我。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闪烁着纯净快活的光芒,把那张黝黑的脸,照得格外亮堂。
得了烟叶,这位哈萨克无比快乐。他一边吆喝,一边轻扬马鞭,马儿四蹄翻飞轻快地向前跑去。伴着“哒哒”的马蹄声,一阵嘹亮的歌声奔涌而出,喷吐着快乐的浪花滚滚向前。
4.
再后来,我又近距离地邂逅过一位哈萨克,不过那场面则惨烈多了。
哈萨克人喜欢喝酒。他们喝酒时无需酒杯,更不要下酒菜,而是直接举起酒瓶子喝,豪爽的不得了。买了酒,有时他们倚着柜台就喝起来,直到酒瓶见底,舌根不会打弯,才东摇西晃地踩着“太空步”离开。
秋收后的一天,我正在马路上学溜自行车,碰巧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只会上车不会下车。那天下午见四下无人,我连忙推出自行车,在一条缓坡上练了起来。当我战战兢兢往下俯冲时,迎面恰巧走来一人一骑。马上的哈萨克低垂着脑袋,脸红得直晃人的眼睛。显然,他已经喝得五迷三道。
我心里一慌,手忙脚乱地一边捏闸一边把自行车拐向旁边的山坡。好在我已经摔出了经验,就着缓坡撒开右手,在自行车倒地的瞬间,我撒开左手,轻轻一跳,车倒了,人却毫发无损地站在一旁。尽管如此,我依然臊得满面通红,毕竟有目击者在场。
我把脸扭到一旁,装模作样地向旁边的山坡上张望,巴不得那个骑在马上的哈萨克快快离开。但是就在我狼狈不堪时,下一秒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一声狗的吠叫,那位牧民的坐骑扬起两只前蹄腾空跃起,把毫无防备的他掀翻马下。更糟糕的是,虽然他的身体已经着地一只脚却被缠在马镫上。受惊的马跟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拖着他向前飞奔。
我的尖叫声和牧民的怒吼声引来好几个孩子。他们从院子里跑出来好奇地张望。我们一个个被眼前恐怖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那位倒霉的牧民,大概被他的马拖行了有二三十米。最后,那只挂在马凳上的脚终于摆脱纠缠着了地。只见那位牧民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提溜着马鞭去追赶他的马。他跌跌撞撞一摇三晃地在马路上划着s型的曲线。我们的心被他摇晃的身体牵扯得七上八下。
好在他的马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它调转身子,冲着主人“咴咴”地叫着。直到这时,我们一颗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5.
小时候我见过的哈萨克只有那么几个。印象中男的大多五短身材,脸庞黑不溜秋。他们的两条括号腿雪上加霜,让他们显得更加粗矮。我喜欢他们的眼睛,坦然又明亮。他们的笑容像一团火,能照亮最黑的夜。
我曾见过一位哈萨克妇人,她每次下山时,马鞍前总驮着一个小男孩。那女子面色红润,突兀的颧骨像半个苹果扣在脸上。她高高地端坐在马上,不苟言笑,连那个小孩也一脸严肃。
我一直以为所有的哈萨克大概都是这样的,直到我见到了他们。
我那时已经长到了十二三岁。放暑假时,我常常跑腿,到大商店帮妈妈买东西。在那里,我见到了几个美丽的哈萨克。
他们时常三五成群地出现在商店里,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买完东西后,他们总是聚在柜台的角落里,谈笑风生。这几个年轻人衣着时髦,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飘飘。
其中,有一男一女格外引人注目。那个小伙子身材高挑又结实,他拥有一头柔软的黄色卷发,像个白面书生。在一群人中他能说会道,招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姑娘们站在小伙子们的对面,她们头戴花帽,面如桃花,梳着长长的发辫。有一个姑娘格外活泼,她穿着浅色的西装淡蓝色的牛仔裤显得与众不同。而且她没有戴花帽,梳着两根松松的发辫,时尚又靓丽。
这是哈萨克人的新生代,朝气蓬勃,魅力四射。传统的厚重与时尚的活泼在他们身上交相辉映,无论出现在哪里,他们都是那么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