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虽然恢复很快，但还是需要早睡早起，调理一下。”

　　“再让我看一会儿吧，宋医生。”42号出神地望着夜空，住院楼顶的晚风和煦，吹拂着二人。

　　白色大褂的宋医生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没看过？”

　　“医生，我不清楚自己的年龄，连名字都只是后脑的序号而已，过去的所有日子我都在地面之下度过，如今，终于能够看到讲师口中的天空，这真是从未有过的感受。”42号嘴中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身旁的医生说，头颈却一动不动。

　　“真是拿你没办法，真不知道地下世界的大佬们是怎么管理你的。”

　　“你知道地下世界？我还以为全镇都不知道。”

　　“镇上有些人还是知道的，虽然不多。”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疏散进入那个地下世界，或者跟救援队走？”42号把视线从夜空转向这个清瘦的医生。

　　不远处的灯光反射在宋医生的镜片上，亮光让42号无法看清他的眼睛。

　　宋医生顿了一顿，才缓缓开口：“资源，永远是稀缺的，有稀缺就有争夺，你所谓的讲师口中是如何描述人类进入避难所的过程的？”

　　“如何描述？直接进入啊，跟着救援队，一股脑都进去，反正里面够大，事实上，在我看来是特别大，虽然我接触的区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哈哈哈哈……”宋医生的领口被晚风吹得上下起伏，口中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等笑声停下后，他才开口：“小四啊，你太天真了，视觉能看到的大的确没错，生态系统能承受的大，才是实质意义上的大，你可能听不太懂，但是，避难所的尺度和规模，用于养活幸存的人来说，还是太小了……”

　　“所以，人类到底是如何进入避难所的？”

　　“联合政府，或者说联合治理委员会，承诺分批进入，期间如有内部人员死亡等事件腾出位置，会发送信息或排出救援队伍搜索幸存者。最初的一批，是孕妇，以及幸存者中体能智能最具优势的个体……也就是说，老弱病残被排除在外。”宋医生的眼镜随着面容转了一个角度，寒光从镜片上划开。

　　“所以，这里都是老人？”42号转头继续看着星空。

　　“没错，老人们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些即使知道了事件全貌也没什么想法，这辈子都活了这么久了……当然，愤怒是肯定会愤怒的，但因为体力原因，他们也掀不起多大浪。”宋医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么，你呢，宋医生，你为什么没有走？”

　　医生摘下自己的腕表，那是一个老式的表，彩色的屏幕上已经有了坏点。

　　小小的画面上，是一个女孩灿烂的笑容，女孩的瞳仁却泛着白。

　　“辐射致残，没资格进避难所了……我跟她妈妈都决定留下来陪她。”

　　42号脑海中，上一次有这种感受的记忆隐隐约约，关乎疼痛，关乎病痛……他想起来了，竟然是在7号避难所中看到的那“一串”负鼠……

　　他不由得低头皱了皱眉，努力望向夜空。

　　“你慢慢看，我得回家了，孩子还等着我呢！”宋医生突然振作起来，下了楼。

　　42号什么都没说，继续享受着晚风和夜空，灰色的云飘过，光年外的星芒刺穿空气直抵他的脑海，如搅动泪腺般摄人心魄。

　　他想，如果那个姓刘的胖子和小泡能看到这样的夜空，就好了。

　　住院楼的病房里，老人们安然入眠，42号躺下，却久久无法入睡。

　　每一周，都会有老人安安静静地一睡不起，在迎新镇的殡葬中心，镇民们会聚集起来献上花朵，后来，由于核辐射，盛开的花朵在镇上也越来越少了，他们就用纸折成白色的花，祭奠逝者。

　　殡葬中心里曾经有个会弹钢琴的钢琴师，传说他家中收藏有黄金时代的乐谱，而在人们的葬礼上，他经常可以根据不同人的生平弹出不同的曲子。

　　后来，连他自己都卧床不起，人们就用录音设备录下了他的曲子，在葬礼上播放。

　　悲伤其实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再往后，人们的默哀仿佛一种默契，不惊不扰，庄严肃穆。

　　令42号印象最深刻的，是钢琴师自己葬礼上的曲子，他自己遗嘱中选好的。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墓地里众人手中的烛光亮起，曲子一响起来，众人再难坚持平静。

　　那是黄金时代流传至今的《欢乐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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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星期后，42号在住院楼中的静养已经充分。

　　“真的决定要走？”宋医生披着白大褂，在病房里问他。

　　“不然呢，在这陪你死啊？”

　　“小zei记住咯，是我把你治好的，欠揍！”宋医生一拳捶到42号小腹上，力道不大，只是吓得他后缩了一下。

　　“怎么着也得准备一下，吃的喝的，自卫武器，行囊包裹，稍后我在镇里广播一下，你这个德性……也算这里的稀客了，我想大家或多或少会出点力帮你的。”

　　“帮我谢谢镇长的广播啊，老宋！”42号看着宋医生离去的背影，内心欣喜而点缀痛苦，因为，在宋医生背身过去的后脖颈上，辐射造成的囊肿痕迹正在扩散。

　　“你他妈要先谢谢我！”宋医生毫不避讳在病房里吐了粗口，一个卧床不起的老爷子突然大声应和道：“谢谢宋医生！”说完躺在床上两眼圆睁，敬了一个军礼，五根手指只剩下三根的手却挺拔异常，旁边儿子儿媳模样的年轻人吓得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镇里广场空旷异常，浩劫前，人们会来这里的礼堂看电影，如今，怀旧主题的宣传画在墙上沾满灰尘，灰尘之后的画面上，巨大的蓝色地球上竖起一根根喷射气流的光柱，光柱的尖端指向烈焰遍布的太阳。

　　少数有电子手表的人们看到了信息，大多数人则听到了广播。

　　“迎新镇的镇民们，你们好，我是宋楚厚医生，前几周镇医院收治的伤员白瓜42号，现已康复，他即将踏上探索外部世界的旅途，如有剩余的生存物资，可以来镇广场捐赠。”

　　42号自己在医院的洗衣房整理着洗干净的避难所工作服，手腕上是前几日刚被钟表匠修好大部分功能的电子表。

　　“下楼了小四！快来！”宋医生大叫。洗衣房的窗口正对着镇广场，42号伸头一看，竟然熙熙攘攘有些人已经在广场上了。

　　他用五分钟下了楼。

　　“这就走啊小子，别走丢啊记得回来看看！”一个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大妈拽住他的袖子。

　　广场上，大都是这样眼熟的大爷大妈，葬礼让他们毫无生气，而年轻人的远行却让他们在毫无希望的日子里觉得兴奋，仿佛自己的心可以跟随着一同前往。

　　“人不回来了，瞎逼逼啥，小白这趟出去要干大事的！”一个大爷一边数落着大妈，一边很兴奋地往一个布袋里装着地瓜。

　　“不回来……不回来也好……”大妈说着说着脸上就绷不住了……

　　“阿姨别哭，小白还想跟你照照片呢！”宋医生说着，对42号使劲儿使了个眼色，42号不知所措地走上前，打开了手表的自拍。

　　“好，我不哭，来照一个照片再走。”大妈把身上大红大绿的衣服拍了拍土，抹去在粗糙面孔上淌下的几滴眼泪，转瞬之间就笑出了龅牙，跟42号和宋医生合了影。

　　年岁相仿的几个大姐凑上去，开始七嘴八舌：“小白啊出去讨个好姑娘啊，你也不小了……”“记得早点生娃！”“遇到危险要记得跑，别犯傻硬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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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里的老人们日复一日等待着自己生命黄昏的降临，而这样一个即将走向希望的个体，却点燃了他们对于黎明的热情，是的，他们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倾倒着情绪，当然，还有仿佛能传送到另一个理想世界里的物资。

　　42号跟宋医生清理着捐赠物，分门别类，装进宋医生送他的一个巨大的背包里：食物、药品、针剂，甚至还有几个大妈纳的鞋垫……

　　“你跟她们说过我脚多大？”42号拿着一双鞋垫，盯着上面的图案问道。

　　“工作失误啊，别计较，你的数据在全镇大妈那里共享了，要不是我提前说你肯定留不下来，她们可能就来医院替家里的闺女提亲了……”宋医生头也不回地继续在广场整理物资。

　　“提亲是什么？”

　　“……你们讲师……废话肯定不讲这些……就是生孩子的前奏！动物世界，交配！懂了不？”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想着生孩子？”

　　“你个白瓜懂个屁，快玩完的生物还真就特别爱生孩子……”

　　“你把我的数据共享给她们让我给你生孩子，你是缺劳动力吗？”42号有些气恼。

　　“鬼才想你给他生孩子呢，我呸我说了是工作失误，新进外来人口一键操作习惯了。”宋医生也急了，“生孩子在你脑袋瓜里就为了劳动？劳模啊你？”

　　“劳模是啥？”

　　“赶紧收拾上路！”宋医生不耐烦地说。

　　黄昏，行李打包完毕，除了衣物食物药品外，宋医生还送给42号一把迷你的多功能军刀。

　　“再休息一晚，第二天吃饱了上路吧！”宋医生拍拍42号的肩膀。

　　“老宋，虽然你有时很奇怪，但……”42号顿住了说不出。

　　“但什么？”

　　“但……大谢不言恩！”他认真地看着宋医生眼镜框后面的双眼，随即也拍了拍宋医生的肩膀。

　　“疼疼疼！妈的你看不到老子的伤口啊……”42号收手时，宋医生已经疼得快弯下腰去。

　　第二天，清晨大雾弥漫。

　　“小四，有空记得给我发邮件，手表多看看！另外……那个走掉的女人，提防着点，她看你的眼神像是小白鼠，谁知道她会不会回来。总之多小心！”宋医生一个人在医院门口，看着正在远去的42号。

　　“知道啦，老宋保重吧！”42号手握着那把军刀，头也不回地往迷雾中走去，每一个步点都沿着军刀上指南针的正东方。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哪个方向可以搜索到刘玉杭和小泡，他只是想着一直走下去，别原地打转，就离找到他们更近了一步。

　　离开迎新镇不远，路面上变异的植被也逐渐变少，黄沙泛起，夜幕降临，他在地面点起篝火露营。

　　星空比那天更为灿烂，密密麻麻的星光布满天际，银河盖在头顶，一种归属般的感觉从胸中涌起，他想着，在地下过了太久，无比向往的也许就是星空。

　　在这片夜空中，蛇夫座在远方熠熠生辉，星芒背后，一颗暗淡的红矮星，正在以飞快的自行速度，行走在星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