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壁上还有几个枪眼，院子里的人已经顾不上了。骡马在院子南面，当家人能看得到，只是因为气味大，骡马圈没设在院子里。土匪都蒙着脸，走到牲口棚那边，有人开始牵马。马挣了挣缰绳，笼头在，只得被绳子牵着朝前走。外面是马，里面还有牛，土匪中早就有人踩过点。马牵完后，有人去牵牛的龙头，牛站着不动，打它它还是不怎么动。不是它主人，它就是不动。

牵咱家的马了。几个爷们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牵咱家的牛了，看那头老水牛，还好，没动。牛也认主人，鼻子再痛，也不肯跟别人走。

主人家里还有枪，打猎的长筒枪，打过兔子老鹰，可没打过人。一看到土匪牵牛牵马，主人家知道这帮人不是来软的，是来真的。

“打他，打那个牵牛的。牛都不肯走。马？一打枪容易受惊。”

乱打了两三枪后，土匪中有一个人倒下了。 其他土匪一看有人中枪了，眼也红了，开始涌上来，人摞人朝墙头上爬。这家人家墙头有点高，叠在上面的人得站起来才能够到墙头。

“我日你奶奶，还爬墙头。谁上来，我招呼谁。”看到土匪头在墙头上冒出来，躲在屋子里的一个青年男子冲出来，手拿一杆红缨枪，站在院子照壁墙边一个梯子上。

红缨枪左扎右扎，土匪露出来的头都被红缨枪扎下去了。院子里还有一道墙，这户人家盖房子的时候盖了两道墙，最里面就是堂屋，男女老少都躲在堂屋里。现在青年男子一出来，屋子里又出来俩男子，拿上铁锨铁叉子，加入保卫战中。

土匪进村的消息早就传遍前后庄，许多人围在远处叫喊，打土匪啊，打死这个王八儿。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杀亲娘的。

可没人敢靠前，土匪有大刀有枪，他们只要敢上来，一上来就是一个洞。

牛不肯动，马听到枪声一撂蹶子挣开绳就跑了。地上还躺着一个受伤的，土匪是不会空手回去的。土匪一看翻墙头不行，又生一计：放火！

几个土匪带的有洋火（火柴盒），一声招呼上火，马上有几个人从墙上下来，到这户人家屋前屋后几个角点火。土坯墙茅草顶，只要一点上火，不愁屋里人不出来。

站在照壁那里撑红缨枪的青年男子已经被另外几个屋里的老少爷们给叫回二道门里面了。两层墙的作用就是万一外面被打下，里面这道还可以抵挡一阵子。屋里女眷都躲在堂屋里流泪，这次，张家难过这个关啊。

就在这时村子西头正在想办法咋打土匪。土匪不是第一次进村，他们今天打这家，明天打那家，村子里的人都明白，遇到这种情况得互相帮忙。

“大哥家遭难，咱得赶紧想个法子啊。”

“他们有枪啊，咱没枪，这咋弄。”

“咱以前不是还有那土炮吗?我记得还有三颗土炮。”

“土炮得有座子，座子让前园里的借走了，你忘了。麻子哥”

“国书他爹，你能抗动这个土炮管子不？咱借一下你的肩膀，这样中不？”国书他爹望了望麻子大哥，想了想，也没别的辙，就点点头。

“日你奶奶王八蛋，你们这些龟孙子，不给你点颜色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轰---第一炮打到那家人家前面的水塘里，水塘里掀起一个大波。土匪们正在想着放火，一直没点着。他们没带火油，平时拿着洋火一根伸过去这房子肯定就着了。今儿个撞了邪门了，几个点火的都没点着。

乖乖，还有炮？真的假的？水花溅得不少。土匪正犹豫着，第二炮过来了，这次炮对着土匪人多的地方炸开了，有几个人被撂倒。“打死他们，打死这些畜生！”看到第二炮，围观的人开始朝前涌动，不少人拿棍子和铁锨朝土匪们飞舞。

土匪中有人吆喝，操家伙，走。很快他们就撤退了。

这是土匪来的最凶的一次，他们中伤了一人，牛走得太慢，没有牵走成功。马在半路上因为枪和炮受惊，脱缰跑掉，后半夜又跑回主人家。

土改以后，国书爹经常捶着腰对已经中年的红缨枪男子说，哎吆，老少爷们哎，我这腰一到天阴就疼。麻老头的话真不能信，这两炮把我的腰都震坏完了。哎，麻老头，麻老头，你得赔我的腰。

关于土匪为什么没能放火成功，村里人说这户人家有神护着，要不，土匪咋半天都点不着火。其实土匪去抢劫的前一天刚下过雨，茅草屋大部分都湿漉漉的。尤其是靠近边缘的地方，因为屋顶上的泥巴日久天长沉淀下来，越是靠近屋檐的茅草泥巴浆越多。

2019年12月，77岁的父亲望着我在皖南拍摄的一张照片讲述了这段往事，故事中的红缨枪男子就是他的父亲，我的祖父。我从未见过我的祖父，他只在供桌上的照片里，国字脸一身清朗，他在父亲只有十二三岁时被结束生命。关于他的故事，我知之甚少。父亲看到的照片是我在皖南绩溪龙川拍摄的，照片里是一面白墙，黑色瓦片，瓦片下勾勒出一些线条和装饰画。照壁。

祖父和他的祖父住过的房子我住过一部分，故事中的两道墙和照壁早已不复存在，我看到只有曾经内墙里的主屋泥巴房，一共四间，茅草顶，几乎每年都要换茅草进行翻修，不然就会漏雨。

马圈和牛棚早已不在，诺大的院子西南角劈出一片地方做马棚。其余房屋都分给村里人，院子里只有这些东西了。再后来，土屋土墙也不见了，整个村子变成一片沼泽并被夷为平地。这里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但这片土地上结出的种子和人还在，他们生活在或近或远的地方。

如果一个人忘记自己的来路和出处，他就不能叫完整的人。一个人的历史是过去的继承，是现在的延伸，也是未来的基石。一个人走在世上他会痛他会笑，他痛的时候，那些亲人会感受他的痛，他笑的时候，世界也会笑，可不会因为他痛了，世界就会给他安慰。一个知道自己来路和出处的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走路，而是一群人走路，因而，在世上，又多了一个探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