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心中的草原，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深深浅浅的绿，在这样纯净的天地间，个体便可怜地缩成一个渺小的黑点。平日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宽厚的骏脊上肆意嚎叫，平日淡妆浓抹的女人，欢快得像个垂髫稚子。在这样辽阔的世界里，人仿佛不再是人，而是附着在蔚然草原上的一缕云、一株格桑、一匹马。
过了漫长的盘山公路，从幽深隧道抬目的瞬间，压抑的山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空旷到没有边际的浅绿色世界。
这是我第二次来访坝上草原。
上一回，约莫是八、九年前了，那时的草原还不似如今这般阡陌纵横。便捷的公路将一片草原与居住区隔开，细密的铁丝网将这片嫩绿工整平直地分为各自不同的私人马场——这是我重游故地的第一印象。
整齐俗套的旅游区统一管理，却少了些初游此地时惊艳的味道。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安排入住，宾馆、度假村、酒店……一幢幢高楼在草原上拔地而起。一辆辆大巴车扛着“小红帽”妇孺老少挤进这片半开发的“原始草原”，为了使游客体验更加地道的原野，篝火晚会、草原歌舞……各种旅游套餐纷至沓来。
他们乐此不疲。
可当年的坝上，没有如今这般灯火辉煌的夜生活，只有黑灯瞎火之间，几人簇拥取暖的居住条件。当时的我们，特地从家里带来小炉煮面，六人的大间中央，摆着张小桌，大家在零下几度的农家院里裹着厚棉被打扑克。没有热水可以洗澡的几天里，流着清水鼻涕跑很远才可以有资格在卫生间门口排长队。清早，又要拿着牙具打着哆嗦洗漱。
现在的我们，聚在篝火边看完了演员们面无表情的表演，跑进干净的宾馆连上wifi打排位。男人们在楼下饭馆喝酒吃菜吹牛，女人和孩子，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电视。冷了，洗个热水澡，累了，安安稳稳刷刷微博睡一觉。
02
一大早和之前一样去小镇上吃早餐。有了上一次经验，原本担心找不到早餐店的我们却开始犹豫起来要选哪一家。
走走停停，有包子铺，有油饼茶汤，有豆浆白粥。热气腾腾的烟雾在街道冉冉升起，六点钟的清澈朝阳勾起游人果腹的欲望，我沉了沉胸膛那口晨气，贪婪地汲取一千多米海拔上的新鲜氧气，吐出肺中沉淀了汽车尾气混杂着工业废气的污淖。
父亲是个资深“旅游家”，他的出行计划，是被严谨的时间节点框架分割而就的。
去西宁茶卡，他一路自驾开进青海深处，去找寻没有旅行大巴车“侵染”过的绿地；去“最美川藏线”，他提前几天查遍各种便捷路径自行对比，手写出一叠个性化旅行攻略；去海滨，他久违地搬出在家沉寂许久的野外帐篷，海里游得累了，一家人坐在帐篷里数沙子；怕家人吃不惯草原上的饭菜，他跑到超市买了一堆罐头火腿，在高速服务区的第一餐，我们身在异乡，却还能吃到保温桶里热腾腾的烙馍卷、土豆丝、辣椒炒肉……
03
我说过，这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之前刚刚开始动工的“大汗行宫”，已发展成成熟的旅行景点；原本随意观赏的格桑花田，立起了圈地收费的牌子专人看管；曾经络绎不绝的“闪电湖”，筑起高高的铁丝网“不可亵玩”；形形色色的高档度假村，大大小小的私人马场，四通八达的交通公路……
我赞叹人类文明的发达，赞叹人类智慧的商业化普及！
于是继续观景，幸好大自然还留给我们许多纯净的景色，让我们可以向纵深处进军。在无人的草原深处，无意间遇到了祥和的牛马羊群，除了小学生作文里俗套的描写，我的笨笔描画不出我所看到的壮阔斑斓。
04
我不晓得这是不是我旅途中最糟心的光景，幽绿的山谷下，密密麻麻布满了白色塑料袋、纯净水瓶，还有花花绿绿的食品包装袋，一颗原本被景色渲染的大好的心情，一瞬间低落到深底。
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像是恶心的牛皮癣、狗皮膏，无赖地黏在自然的绿布之上，让人不寒而栗。
一句俗套的不行的话：人与自然真的能和谐共处?
我觉得不行。
人类文明的发展需要的无穷大空间是城市领域远远满足不了的，商业化的普及又冷笑着打着环保主义者的脸颊告诉你：不存在的。
所以，什么自然，什么资源，都是所谓工业化的殉难品。而趴在自然环境身上繁复啃噬，恨不得将最后一抹绿色抽皮扒骨吃干抹净的，还不是我们自己。
像极了剥削者的丑恶嘴脸，像极了威尼斯商人的心理，仿佛发展工业与技术革新的最终目的，便是榨干大自然的一切可利用价值一般。然而我们只敢在纸面上皱着鼻子洋洋洒洒写出属于文人的慷慨激昂，却理所当然地享用着人类文明进步带来的便利。
物质文明上去了，精神文明必然要下来一些，我们遵循着古老而神秘的守恒定律。
所以，才会让人痛心。
05
吃罢了羊肉串，看罢了篝火晚会，待到繁星坠入凡尘，才是狂欢真正的开始。
一行五人纵车驶入后山之时，将将九点过半，高原上的空气，新鲜到让人迷醉。天鹅绒般细腻柔软的夜幕，稀碎地撒满了小粒珠光。
细看那些碎钻，却是严格遵循自己的轨道工工整整地排列着队伍。一行人惊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同时，也在感叹造化钟神秀的精美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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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清摄像头下的繁星
你无法想象，四五十岁的男人，激动得像垂髫稚子；优雅端庄的女人，踩着引擎盖爬上车顶。
手可摘星辰的震撼与魅力，让游人忘却了俗世烦恼，忘却了年岁的框条。或许只有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才会褪去身上强加的包袱枷锁，因为只有在此情此景下，我们站在彼此面前，才有着同样平等的灵魂。
我们乐此不疲地取景、聚焦、曝光，数着天空中的北斗七星、人马座，清清凉凉的冷风不断驱散着我们的意志。可打着寒颤的人们只是选择咬紧牙关，我们坐在草地上，欣赏着夜空，听着爸爸反复念叨着自己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将大脑放空，将灵魂洗涤。
远处，是万家灯火。
草原上的人，是幸福的吧，至少久居城市的我们，被雾霾剥夺了欣赏星星的权利。
回去以后，我们赶紧冲泡了几杯感冒灵。
06
如果还有机会，我还会不会跨过几个省，开车来到这片净土呢?
我不知道。
几年以后的草原，会不会更加繁华，会不会建起高楼大厦，会不会成为内地城市的复制品……那么以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可以再看到那么多那么美的星空。
如果有机会……
希望是可以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