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台湾国文教材改动,据说要从教材中删减文言文,将比例由55%调至30%,引发两岸争论。
我觉得此事关系到古典文学教育乃至文化传承问题,不只是单一的语言教育问题。因此撰文阐述我的一点看法。
“文言”,顾名思义,是作文的语言。文言文是中国古代文人经常使用的书面语言,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绝大多数也都是文言文写就的。文言文在古代文化和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是不言自明的。中国在经历了白话文运动为先导的新文化运动,业已进入了现代社会,白话文成为了占主导地位的通用书面语言,文言文理所当然地退出了人们的视线,仿佛除了学者研究古籍,文言文真是百无一用了。因此,降低甚至取消文言文教育的论调,自然甚嚣尘上。
文言文与白话文之争从19世纪中后期就开始了,到新文化运动时期抵达白热化。文言文被打退了,两者之争却没有完全消失,台湾的此次事件是以往争议的继续。从推广白话文的历史来看,在文化水平普遍低下、大众不能理解文言文的一百多年前,为了向普罗大众宣传新思想、新文化,也确实要大力推广白话文。启蒙从来都是要用最通俗的语言,故而口语化的白话文成了首选。白话文运动自有其合理性,对于开启民智功莫大焉。
如果纯粹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考虑,文言文确实大可不必再学了。但是这种实用观点往往又是短视的。
在当年的呐喊声里,文言文和白话文仅仅被当成是一种工具,用之即弃,来不及太多的反思。时过境迁,今日中国已非百年前。识字率的提高使得白话文教育几乎不成问题,但凡能说话者就能写白话文,倒是文言文教育成了问题。首先面临的就是古典文学无力赏析,其次古人思想无法理解,再次传统文化无法传承。有人说可以看研究专著,固然是一种方法,但咀嚼别人的残渣怎比得上自己品尝原味?又怎知别人的研究没有曲解古人、暗藏私货,甚或有研究未被重视的死角?另外,古典文学之美,是研究专著能完美展现的吗?
我认为要站在文化传承的高度来看待文言文,至少也要想想古典文学教育。
具体说来,可条列以下几点。
其一,白话文由于接近口语,是日常化的语言,学习较容易。白话文写作只需以“我手写我口”便可,几乎不教自会,无须花费太多时间,因此也无需给以格外重视。倒是文言文,无论欣赏还是写作,都需要经过艰苦训练和大量典籍阅读才能学好。古人惜字如金,讲究字斟句酌,能少一字就绝不多,这种咬文嚼字的精神使得文言文显得很精炼。同时又喜欢引用典故,加以类比,更需要博览群书。且不说古代的诗词曲赋,古代散文写好也是极不容易的。文言文难学,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需要有所侧重。
其二,白话文因与生活太过于密切,经常受到各种时代风气的影响。如流行的种种政治口号、网络语言,还有一些非正规的写法,如“火星文字”、字后加括号拼音或表情化的符号。种种混乱表达,以俚俗为美,而世间风俗习惯又多变,真不知后人能否看明白今天的流行语。相比之下,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文言文留下了太多经典著作,其语言发展基本保持稳定,有利于文化思想传承。如汉代和清代,虽相隔两千年,文言文变化不大,使得清人不难读懂汉代著作。可以说,文言文写作有一整套规范,它与口语脱节,得以千年不变,有利于保持文化的传承。
文化是在历史中产生和发展的,理所当然地存在于历史文献之中。也有一些文化以实体化的物质或民俗、技艺流传至今,但更多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特别是古代的哲学思想和社会文化。为了追溯某种事物的发展史,从古代文献中寻找答案也是一个重要途径。今天的人,要直观地了解古人,没有比阅读古籍更令人畅快了。
其三,从文学之美的角度来看,文言文的典雅非白话文可比。文学教育不能等同文字教育或语言教育。前者讲究审美,后者讲究工具性。固然文学教育要以语言文字教育作为基础和前提,但文学远非措词准确、语法无误可以概括的。前面说过,古人珍惜字纸,用字讲究,以至“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文言文,以其用词凝炼、形式典雅为主要特点,体现了中国汉字和文学之美。我们看到的这些成品,一篇篇或华丽,或素朴,或曲折婉转,或气势雄浑。我们也经常看到,一些美妙的千古诗文,一旦翻译成现代白话文,顿时如清汤寡水,索然无味。当然,也有高明的作家可以用很优雅的文字翻译过来,但篇幅恐难免繁冗。白话文也有好的文学作品,但就其总的成就而言,恐无法和文言文相比。很多能轻松驾驭白话文的人,其文言功底并不低,良好的文言素养反而更有利于白话文写作。
最后,说到古人思想的局限性,这恐怕不是文言文的过错。正如今天的人们,一样有其历史局限性,总不能因此怪罪白话文?今天看待古人,未来看待今天的人,都是需要扬弃其思想。反对文言文教育的人,以为古文会束缚思想,甚至狂言会造就古人思想的奴隶。我认为这是教育本身存在的问题,却让文言文来背黑锅,似乎白话文教育就不会产生某人思想的奴隶了。
以上只是一般性地讲述文言文的重要性及其优势,文言文的缺点也有,恐怕主要是词汇量少、表达不精确,易产生歧义等。我说重视文言文的教育和学习,并非要取消白话文,实际上白话文已经取得统治地位,谁也无法取消。现代学术研究、日常生活等很多方面已经无法离开白话文,科技文章为了精准表达,更须采用白话文,这些都是文言文无可替代的。白话文、文言文各有其功用,只是文化教育界轻视文言文太久了。一百多年前的那场运动,把传播了数千年的文言文,一朝割断废弃,几乎造成文化断层,从此中国少有能轻松驾驭古文创作的大文豪,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要复兴中华文化,文言文教育不可不重视,但也要注意方法。现在的小学教育完全不必教文言,连白话文都不能很好掌握,怎有余力来学习这等艰涩语言?即使古代的经典诗歌也应一并退出小学教材,小学生除了死记硬背,真心看不懂。这也是我反对小学生读经、读《三字经》《弟子规》的原因,他们不会理解艰深文字背后的道理,还不具备批判能力,只会迫于压力盲目背诵,反而打击了他们对于国文的兴趣。不要让私塾时代那种落后的蒙学教育再能坑害智力尚未开发的可爱童子,那才是真正地在造就奴隶。从初中开始,倒是可以逐步增加文言文比重,从最浅显的文言文章开始,由易到难,循序渐进。
文言文教育着实不易,需要教师自身的文言素养较高,对文学事业的热爱。文言文教育不仅仅是一门语言工具教育,更多的是审美教育,是文学艺术的教育,也是传统文化的教育。
(2017.8 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