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读者•校园版》;首发作者:权蓉;文责自负。
对弈荒野向晚钟
权蓉
教我们体育的老师总是不够硬气,不是被别的老师把课霸占了,就是在上课时被承包了其中一个小食堂的师娘叫去炒菜打下手。往往被安排在上午和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常常处于两个极端,要么圈禁,要么放养。
体育课地位落后,处于“失业”边缘的体育老师们便被德育处征去抓逃课违纪,一抓一个准,不是因为体育老师身手敏捷,而是学校所在的小镇很小,什么都只一家,网吧、电影院、租书店……晚自习他们去走一圈守株待兔就行。
待兔的其他老师们都很勇猛,收获颇丰,只我们体育老师总是四处漏洞,不是大声说话惊了人,就是大意地不知道还有后门。几次之后,这种联查也不让他去了。
某个初夏的上午,一个奥运冠军回家顺便回校访问,校领导集体地全程陪同,整个教学楼的阳台窗户上全是围观沸腾的学生。
等到热闹散去,班里的体育生说,那个冠军就是教我们体育的这个老师当年挖掘培养起来的。大家半信半疑,因为刚刚那个盛大的场面完全没有见他出现。
衣锦还乡者和伯乐难道不应该在操场上旋转着转圈庆贺,对那些当年不看好的甲乙丙丁们横眉冷对吗?最好当年还有落井下石的,要专门站到他们面前去昂首挺胸地示威……不过事实证明,我们这些幼稚幻想打倒不了语文,打倒不了数学,更打倒不了英语、综合,反倒是它被上课铃打断。还有随着铃声走进来的化学老师,对与有荣焉的我们说,都收心上课,奥运冠军才有几个。
但因为奥运冠军的这次归来,我们老师热爱体育的心又被激了起来,由放养似的场面变成了备战训练,他的体育课也由“准备活动完了就自由活动”变成“运动量太小的就给我检讨”。而且和我们保持一样的训练节奏,最爱干的事情是跟体育尖子们比赛跑步,有时比得太尽兴,下课了还没结束,其他班下课的学生在教学楼上起哄,他是不管的,只是风一般地在操场上继续奔跑。
学校举行运动会,有女子篮球赛,我们班一上场队伍就散了,因为对手竟然不按理出牌。明明抢的目标是篮球,她们却拖住人又掐又咬。在场外指导的体育老师让暂停,对围上来的队员们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不能掐人咬人踢人吗,这是战场啊。
不过最终女子篮球赛没有比下去,因为惨烈的场面让在场外加油的男生们都瑟瑟发抖。直到我毕业,这项赛事都没再恢复开赛。
也就这次运动会,体育老师坐在排球架子中间的座位上当排球比赛的裁判,谁知道打得激烈酣畅的时候,排球扯了横线,直接朝他脸砸去。我们也没有想到体育老师的身手如此不堪一击,没有把球挡回,而是直接从裁判席上摔了下去。
体育老师这一摔伤,体育课就被正大光明地交回给了班主任,并秉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均衡地分给了其他科目,偶尔留出那么几节,把我们交给隔壁班的体育老师合并着一起上。
隔壁班的新老师很年轻,不过对占课一类的也随大流,不争不抢。但轮到一节,就非常会利用,加上课外活动进来组合成一节大课,他的体育课在操场上待的时间不多,常用来野外活动,这对封闭式管理的学生太有吸引力了。我们让他代课时也就跟着出去放风,大家爬到山顶后便鬼哭狼嚎地吼,他坐在远处抽烟,笑骂我们小屁孩。
我们爬的山就在学校后面,顺着峭壁上蜿蜒的石台阶走,走完上去是小路,再爬一截,就是很宽敞的一片地方;再往复着陡峭,上去,又一截宽敞但小一些的一片平地。这样往上走五六段,最后才到达最上面的顶端。山脚下的教学楼早已经变成了个小圈,倒是旁边的水库和学校农场反倒更显眼。
农场是给我们上劳动课的,四季农时的作物各种家禽都有,大家独对里面的橘子园感兴趣。因为校服口袋里不能装着苜蓿、圆菜、莴苣、红薯、兔子……但橘子却可以摘了放进口袋带走。每年橘子红了的季节就是邻座们鄙视我的季节,他们完全不相信竟然有人是真不摘橘子就老实上劳动课的,而且还有一套扎实的理论,他们说,“劳动的果实都不摘,有没有好好体会学校安排劳动课的意义”。
我也奇怪,穿同样的校服,走同样的路线去拔草,为什么他们课后能噼里啪啦地变戏法似的从校服里掏出十几个橘子出来。于是在他们可怜的目光下,一人送给我几个橘子,最后一数,我的“劳动果实”竟然最多。
在山顶虽然看得远,但也再没什么远处,因为远处云遮雾罩的也是脚下这样差不多的山。盘卧的小镇在这层叠绵延的山中,支撑着我们的落脚点,对再远的路我们没有太多探索,所以没有期望,也没有恐惧。就连全市排名,都不如小镇上新建了一个溜冰场更能一针见血地刺得我们两眼放光。
老师们常常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们要努力奋进,别人明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是有些懵懂的。有时上一刻打定主意要悬梁刺股,下一刻又忍不住心猿意马。只有一样是我长情地坚持着的,那就是勤奋地去图书馆借书。
那天有一节放出来的体育课,我们都没要老师督促就麻溜地爬到了山顶,到下山的时候,正赶上日落,不知谁提议,说看看再下山,两个班里大半的人都留了下来。突然,新体育老师说,那些像不像荒野?放眼一望,夕阳下,我们每个人的脸庞都金闪闪的,但我们脚下,甚至山下的学校小镇,都在一片蓝黑的幕里晃悠,淡淡的轮廓无声息地准备朝黑暗沉进去。大概就是那一刻,我对未来才有了很务实的捕捉,结束了在小镇之中的浑浑噩噩,开始思考怎么去往外面的世界。
秋天的周末午后,和图书馆在同一长串楼里的一间教师宿舍起火,某个老师让人砸了图书馆把书搬出去,免得烧起来火上添纸。结果留校的学生在火警到达之前用盆舀着花园里小池塘的水就将火灭了,起火灾的东头烧的半间屋不到,离它老远的西头的图书馆倒完全给毁了——书摔破的、踩脏的、水洇的、趁火打劫的……不咋看书的邻座们说那个老师是防患于未然,有先见之明,但我一直偏执地认为他毁了我的图书馆,和女子篮球比赛一样,到我毕业时,图书馆因为重建都还没开。
再等橘子红时,提前准备的艺考、招飞的气氛让我不自觉地绷紧了高考倒计时的弦,日子也一扫往日散漫,并向我露出人生的刀锋——
有朋友午间找我闲聊,后来好几天一直都没有碰见,忍不住去他班里问,才知道他已重病退学。那天就是走之前来和我告别的,现在我偶然想起,还会隐隐难过,因为当时我们说的竟然是和平常一样的话,我都没有好好说过再见。
我的邻座,和别人冲突动了手,被德育处负责老师要求写检讨,他硬着头不从,几天的拉锯战后,一怒之下退了学。那时空军招飞已过,就等高考,他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过了前期审查和体检的。那几天里,我一直劝,让他低头,不要冲动,可最终都输给了他的“凭什么,我没错”。
平时很内敛安静的朋友,忍不住去跟自己喜欢的男生告白,那个样样出众的男生毫无悬念地给出“大家还是做同学吧”的回复。那时才发现,暗恋只要被打破,就再回不到相安无事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是他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只认自己是表白失败了的那一个。冲刺阶段选择不统一复习,要回家备考,结果状态太差,连考场都没去。
……
还有我们的体育老师,他在痊愈后没有再回来上时有时无的课,辞职走了,这个在学校里格格不入的不硬气的体育老师在引来短暂的讨论后,就被忘了。那时,我还完全不了解,这是一个成年人在荒野中跋涉的模样。
可能这就是成长,不管你在荒野还是城堡、在正午还是黄昏、在起点还是途中,每个人都有开关。那开关不管对错,只管触碰某处的心窍,让你突然间拨开迷雾,将脚伸出来,要去走自己的路。
有年从北京回成都,雾大能见度低,人上了飞机又下来等。中途有个男人滔滔不绝地在和旁边的人讲开办健身中心,越看越熟悉,后来终于想起来,是隔壁班的体育老师。我想起他说荒野的样子,和现在讲商业价值完全不一样,最终,我也没好意思上去打声招呼。
还记得我们的校歌,第一句歌词是“权家寨下的一片热土”,一唱大家就看我,十分不服,问为什么校歌要用我的姓来起头。当时年少的我傻站着无话可说,现在我早已知道,那不过是巧合。
《读者•校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