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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二嫂,杨华之妻,跟我家是多年的老邻居。
因为岁数相差太多,故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小时候总觉得她神神道道的,并且还记得她喜欢经常站在她家的院子里骂人,骂人的理由千奇百怪,当然,听到最多的,还是她对自家丈夫杨华的呵护,以及对她婚姻主权的维护和抗争。
如果你不清楚杨华是个怎样的人,单从杨二嫂口中骂出来的那些话来听的话,那你一定会以为杨华必是貌比潘安,才比子健,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男子,否则,也不至于让杨二嫂时时刻刻没有安全感,就算人到中年,也恨不得整天24小时把杨华给拴在裤腰绳上,只要一眼看不到,杨二嫂的内心就会深感不安,必定是要站在院子里,用她特有的大嗓门,骂山门,骂杨华不自爱,骂那些勾引杨华去偷情的贱女人,嗓门之高,声音传播之远,甚至都要盖过村里安装的大喇叭,能和她媲美的,或配合她演戏的,唯有村里的阵阵鸡鸣狗吠。
“这个痴女人又发神经了!”每次听到这样的叫骂,村里老人、孩子们都会这样说,当然,大伙也完全不用去理会杨二嫂会把脏水泼到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的身上,而事实也是如此,此时的杨华也必定是偷摸着,爬回自家的床上睡觉,只是没有像大白天那样,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罢了,床,确实也是超出在一轮明月之下,还在院子里辛勤劳作的杨二嫂的视线范围,所以,她会边干活、边骂人,而且还觉得一个人骂不过瘾,她会请来各路神仙,变换着腔调和声音,骂村里的那些在她眼里不守妇道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还要给那些不爱搭理她的人放狠话:如再不改过,我就让风婆子把风全收走,没有风,看你们如何扬场?
每次听到这里,我和姐姐也都会捏着脖子,尖起嗓子,学着杨二嫂的口气冲着对方喊:“不给你们刮风,看你们如何扬场!”
“你们是没得学了,是吧?赶紧去做作业!”当然这样戏谑性的学舌必定是会招来母亲大声的呵斥。
杨华是位伤残军人,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被炸弹炸残了一条腿,自此,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自由行走,我在老家呆的那些年,记得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差,凡是有太阳的白天,他就一直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歪躺着,盖着厚重、污脏的棉被。
因为杨二嫂爱骂人的缘故,村里大人、小孩都不敢走进他家院子,能自由出入他家的,也就他家族里的几位有限的堂兄弟和村里的几个干部,外人是不允许靠近杨华的,包括堂兄弟的媳妇也都不可以,否则就一定会位列杨二嫂夜晚骂人勾引杨华的对象之中。
稻草、黄土垒砌的院墙并不高,但在木质门框的顶上始终闪亮着一块“军属之家”的招牌,让我们这些农村的小孩子对这个小院时刻充满着好奇,但却是从来也都没敢走进去过一次,这种好奇和神秘并没有随着长大成年而消散,甚至于多年之后做梦,也都会有可能梦到这个神秘的小院和一直躺在藤椅上的那位伤残军人杨华。
至今我都不知道,这块牌子到底是给杨华的,还是给他家去首都北京当兵的大儿子的,但这是谁的,并不重要,也丝毫不影响这牌子的光辉在那小院的上空闪烁。
他家当兵的大儿子是我们村第一个走出去、也是最有出息的人,复员之后,他留在了北京,听说和京城里某高干的女儿结了婚,虽也偶有带着城里的洋气媳妇回来探亲,也会给全村的孩子们发糖果和塑料玩具,他也会把村里的孩子们亲昵地搂在怀里,但这样的喜爱,孩子们并不买账,无一例外,这些孩子都会哭着躲开,甚至连最爱的糖果、玩具都不要,只想快速躲开,包括我,当时主要还是怕杨二嫂。
这样的情景倒是时常弄得他非常不好意思,私下也曾上门给村人们逐一道歉,请求原谅他母亲平时的恶言恶语,请求大家多看他的面子,不要跟他痴疯的母亲计较,尤其是那些无辜被泼了脏水的人家。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杨华病逝,当兵的儿子回来把他父亲和他爷爷奶奶,以及早年十几岁上夭折的两个弟弟葬在了一起,杨华冷冷清清地睡在村口的野坟地里,安静得就像当年睡在院子的藤椅上一样。
小院也在村人传闻已在京城里做了大官的大儿子的主持下,翻了新,把土坯垒成的茅草屋和墙院全都给拆了,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来五间红砖青瓦房,青砖砌起的围墙比以前还要高,大门楼也造得很雄伟,“军属之家”不再是一小块金属牌,而是刻印在水泥做的横匾上,并用彩色涂成很漂亮的五彩色,我们从他家门前经过,也只能踮起脚通过镂空的砖头空缝,才能看到一些院内的情况,几乎一年四季,他家的铁门从来都不曾敞开过。
杨华走后,杨二嫂不再骂人,也不再请神仙来帮忙骂架,仿佛杨华把她的所有不安全给带走了,或许她也知道,躺在地下的杨华再也不会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偷情了。没有了心头的牵绊,她现在只知道干活,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就好像有永远除不尽的草等着她一般。
小儿子,小四读书不好,人也不太聪明,也不会主动帮杨二嫂干活,就知道整天在村庄上游荡,无所事事,同族里堂叔叔伯伯,兄弟姐妹虽有规劝,然并无长进。大儿子原本是要在父亲杨华去世之后,带着弟弟和母亲去京城的,奈何他那城里的妻子死活不同意,也只能作罢,故大儿子也只能拿出来一大笔资金,替弟弟和母亲把新房子给盖起来,并拜托乡邻,给弟弟寻一门好亲事,希望能找一个善于持家的媳妇管教小四,能领着他把日子过起来。
“谁会嫁他呢?”村里就算是最有名的媒婆也犯了难,除了这套出众的房产,唯一的亮点,也就剩下他家有个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大儿子。
当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小儿子小四最终还是结了婚,而且媳妇也很争气,第二年就给杨二嫂添了个孙子,而且时时像管儿子一样管教着小四,一家人的日子也慢慢有了起色。
过后的十来年,杨二嫂也不像之前那么糊涂了,除了继续没日没夜在地里干活,她偶尔也会和村人闲聊一些家常,但能认识人不多,村人也时常逗着问她:你知道我是谁么?她总会笑笑说:我知道!但始终无法再准确叫出一起生活多年的村人的名字来。
对于我们出门在外偶尔回家的人,她倒是显得非常热情,每次从她家门前经过,只要被她看见,她总会要走回家,拿个生鸡蛋悄悄塞给我和我的儿子,万般推辞也还不行,甚至有时候还会追到我的家里,总之,无论如何,都是要让我们一定收下。
在这个时候,母亲一般都会让我先行收下,并把我们从外地带回来的零食、吃物分她一些,回头再背着她,悄悄把生鸡蛋再还给她小儿媳妇。
“这个老东西,成天往外偷东西!这鸡蛋倒是小事,你是不知道,我家大伯给她买的金银首饰和留给她养老的钱,她都要偷偷送人。村里有些人贪小,就死活不承认的。我们邻居处了这么多年,自然是知道你们家的,但既然是她要诚心给你家孩子,你就收下吧,这可是正宗的草鸡蛋,城里一般都吃不上呢!” 小四媳妇不是我们村的,说话明显带着侉腔,对于她婆婆常年偷拿东西送人,她也无可奈何,于是不免趁着这个机会又在我母亲面前大倒苦水,痛诉丈夫小四整天游手好闲,婆婆疯疯癫癫,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下去,对她而言,之所以还能撑下去,没离开这个家,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她的儿子,言语之间,她也非常希望她的儿子,长大后也能像我一样,去大城市里生活。
“这媳妇也不是个怂人,婆婆的那点金器哪里是被杨二嫂送人了?实则都是早被她偷拿回家给她姊妹,也或者偷拿出去卖钱了。对外说,总是赖她婆婆偷拿,要不是指望她大伯日后能把她儿子带去北京,她早离婚出走了!这十里八村的,明的暗的,相好的都有好几个呢!” 等她走后,母亲悄悄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