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是晋平公六年(552BC),士匄把栾盈调离大本营,让他到著地筑城,然后借机将其驱逐出境。随后士匄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国内大肆搜捕与栾盈关系秦晋的人,先后诛杀了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等人,而与这些人有牵连的如伯华、叔向、籍偃等人也被抓捕入狱。还有一些栾氏的亲信,如知起、中行喜、州绰、邢蒯在听到风声后逃亡到齐国。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使得栾盈丝毫都没有准备,在仓促地逃出国境后,他决定到楚国去寻求帮助。但就他在路过成周的时,周朝西部边境的人欺他流亡在外,将他洗劫一空。
栾盈通过王室使者申诉说:“天子的陪臣栾盈,得罪了天子守土的臣,本想逃亡以躲避惩罚,可是在天子郊外,又有得罪,实在没有地方逃了。栾盈只能冒死进言,希望天子能够体谅:从前栾盈的祖父栾书曾为王室效力,天子曾大为赞许,无奈父亲栾黡没能守住这份功劳,以至于让栾盈流落到此。如果天王还念着当年栾书的功劳,给栾盈留一条活路,臣自当感激不尽。但如果天子不顾栾书的功劳,只记得栾黡的罪过,不肯给栾盈改过的机会,那么栾盈也只能回国,死在军尉的手下,不敢劳烦天子了。臣直言不讳,如何处分,还请天子定夺。”
周天子一直受人冷落,如今受到如此的吹捧,真有些浑身舒坦,尽管吹捧他的人是一个流亡的罪臣,但毕竟让他感受到了春风般的温暖。更重要的是,他既得罪不起晋国,也得罪不起晋国国内一个卿大夫的家族,栾盈虽然被驱逐,可栾氏的宗族和封地还在,即便栾盈回不了国,万一栾氏又有了新的继承人来找自己的麻烦,自己还是招架不住不是。不论如何,还是不招惹麻烦的好,晋国的家务事就自己处理好了。于是周灵王赶紧劝说那些劫掠栾氏的人赶紧把东西还回来,还派了人大张旗鼓地把栾盈这颗烫手的山芋送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才放心了。
栾盈先是去了楚国,但似乎楚国不愿对晋国轻启战端,无法为栾盈提供协助。也就在他出逃的这一年,晋国在商任举行盛大集会,要求诸侯不得接纳栾盈。但齐国不但在盟会上表现出无礼,还收纳了栾氏党羽,这其中就包括州绰和邢蒯。
州绰、邢蒯是当时出名的勇士,在平阴之战中,两个人都有着出彩的表现。在他们逃亡之时,乐王鲋曾建议士匄将他们二人召回来,但士匄对他们很是不信任,就说:“他们是栾氏的勇士,对我来说有什么用?”
乐王鲋说:“如果您做他们的栾氏,那他们就是你的勇士了。”他是想让士匄学习栾盈乐善好施的精神,士子就会景行影从归附于你,何必还要殚精竭虑地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呢?但士匄却不愿意做一个广施恩德的长者,因此没有听从他的建议。
州绰、邢蒯在抵达齐国之后,就开始与齐国的勇士争宠。当时齐庄公手边有两名勇士,名叫殖绰、郭最,齐庄公在会见晋国亡臣时,指着这两个人给他们介绍说:“这是我的雄鸡。”不料流亡在外的州绰却丝毫不顾忌主人的感受,很是不屑地讥讽道:“您认为他们是雄鸡,下臣也不敢反驳。但是在平阴的战斗中,我可比他们二位先打的鸣。”
州绰所指,是在平阴战场齐军溃逃时,殖绰、郭最为齐军殿后。州绰作为先锋追击齐军奋勇当先,连射两箭射在殖绰的肩膀上,两支箭就一左一右地卡着殖绰的脖子,让他无法动弹,最后将其俘获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州绰认为自己比齐庄公的勇士更加勇猛,所以才说自己比他们先打的鸣。
后来齐庄公设置勇士的爵位,殖绰、郭最都想参加。州绰又提起平阴战后在秦周的一次战斗,州绰奉命攻打东闾,由于战马被绊住,盘旋良久不能前进。他一边战斗,一边还忙里偷闲地数了数门扇上的铜钉。他煞有介事地提起这件事,看着满脸尴尬的齐庄公,很是有些轻蔑地问道:这勇士的爵位是不是也该有我一份呢?
齐庄公实在是被他气疯了,便回绝说:“你当时的作为可都是为了晋君啊!”州绰似乎并不介意这些,他只是想羞辱一下齐国的这两位勇士,也很不客气地回答说:“臣是初来的不假,但您这两位勇士,如果他们是禽兽的话,臣早已经食其肉寝其皮了。”
州绰在齐国的这一系列的举动很是无礼,但似乎又是在故意试探齐庄公。齐庄公被州绰一顿羞臊,并没有发怒,而是待之如初,这似乎就是在向栾盈释放了一个愿意合作的信号。在得到这个信号之后,身在楚国的栾盈与平公七年启程去到了齐国。
齐国大夫晏婴听闻栾盈到来,便急忙劝谏齐庄公切勿收留,毕竟晋国有话在先,如果失信于晋国,难免为齐国引来祸患。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终究入不了齐庄公的耳朵,还是收留了栾盈。当年晋国又在沙随举行国际会议,再次重申了禁锢栾盈的要求,但齐庄公早就打定了借助栾盈扰乱晋国的主意,并不太理会晋国的主张。
拼死一搏——百年世家栾氏的最终谢幕
齐庄公并没有为此等太久,平公八年(550BC)春,晋国准备嫁女到吴国。按照当时的习惯,诸侯嫁女,可以由同姓诸侯致送媵妾,姬姓的晋国嫁女跟他姜姓的齐国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但齐庄公主动要求为晋国致送媵妾。齐国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晋国也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就不顾礼制要求同意了齐国的请求,但这也为晋国带来了麻烦。
齐庄公利用这个机会,派析归父以为晋国作媵为由,用篷车装着栾盈和他的同伙偷渡进入晋国,安置在栾氏根据地曲沃。栾盈在进入曲沃之后趁夜找到了胥午,把自己预先制定的计划都和盘托出。
说起这个胥午,他的父亲就是胥臣之子胥甲,胥甲被赵盾废掉卿位后驱逐到卫国,胥氏走了下坡路。当年协助晋厉公除掉三郤、并囚禁栾书的胥童,应该是他的侄子。胥童后来被栾书杀死,胥氏家族也就没落了。到平公时期,栾盈好结交士子,就把家道没落的胥午收入麾下,成为忠实盟友。
胥午这个人比较崇信天命,他认为上天决定废弃的家族,凭人力是无法将其复兴的。因此胥氏的衰落他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怨恨栾氏,甚至可能反过来觉得自己的父亲在厉公时期的作为,本身就是逆天行事,其被杀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至于栾盈,他的答案也是一样的:“上天既然要废弃栾氏,你栾盈做困兽之斗终究还是徒劳无功,我不是爱惜自己的生命,实在是你的事情不可能成功。如果贸然举事,只能把你整个家族都搭进去,这又是何必呢?”
但栾盈决心已定,在他的苦劝之下,胥午只好应承了。他先把栾盈藏起来,然后请曲沃的士人们到自己的府上喝酒。堂中音乐响起,一股悲鸣的乐声在人们的身边环绕,胥午似乎突然触景生情,不禁哀叹道:“如果栾孺子还在,该有多好!”
旁人急忙解劝,胥午又问道:“如果现在找到了栾孺子,你们还会跟随他吗?”这些士人在栾盈的麾下都感受到了贵族的尊严,然而栾盈一去,生活变得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滋润,心中都想着,恐怕再难遇到像栾盈这样乐善好施的大夫了,不禁悲从中来,有人嗟叹,有人哭泣,更有人仗义执言,说道:“如果能找到主人,就算是为他拼了命也值得!”
胥午又三番五次地说道:“如果栾孺子回来了,大家准备怎么做?”所有人的纷纷表态,说如果找到了主人,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听到这些发自肺腑的话,栾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痛哭起来,他从后堂走出,对着众人一拜再拜。而那些前来饮酒的士人们,看到栾盈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胥府上下哭成一团。
在胥午的推动下,晋国上下的士子们广为串联,保密工作也做的很是周密,很快栾盈就整合了不少的力量,旋即开始向自己的外公发起了回击。兵贵神速,这年四月,包括曲沃在内的所有栾氏封地都迅速武装了起来,直逼绛都。早已事先串通好的魏舒则暗中操作,将叛军直接放入都城。
当士匄听到栾盈起兵的消息时,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顿时慌了神。当时乐王鲋正陪侍在他的身边,急忙劝说士匄不要慌,毕竟由于栾黡的骄横,四处树敌,支持栾氏的只有魏氏和七舆大夫。而栾氏与魏氏的同盟关系,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完全可以用强力将其争取过来,分化瓦解栾氏的势力。相对而言,范氏的优势就很大了。士匄是执政,可以动员全国的力量为其所用,比起栾氏,在兵力上有很大的优势。
另外,栾盈从外回来,准备的并不周密,他的优势只是打一个时间差,而一旦将这个时间差的优势消解掉,栾盈就毫无胜算了。士匄正好可以借与国君的关系,一方面可以挟制国君以令大夫,另一方面,有国君在,栾氏亲兵也会投鼠忌器,这个时间差也就被消解掉了。
士匄闻言当机立断,分作两手准备。栾盈起兵的时候,晋平公的外公杞孝公刚去世不久,尽管平公依旧歌舞升平,但他的母亲也就是晋悼公夫人正在服丧期间。士匄趁着公室的姻丧,也穿着丧服,打扮成妇人的模样与两个女人一起坐上人力车去往晋平公驻地,将晋平公挟持到固宫。
挟持晋平公还有一个附带的效应,那就是缚住了七舆大夫的手脚。七舆大夫是负责管理国君副车的大夫,他们的介入从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国君的态度。晋平公对待栾氏的态度恐怕和晋悼公是一致的,他们都希望栾氏这样的公族能够拱卫公室,因此并不希望栾氏被范氏驱逐。但晋平公一旦落入了范氏的手中,七舆大夫也就不敢轻举妄动,这就等于是废掉了栾氏的精神支柱。
另一方面则由士鞅出马,设法消解魏氏对栾氏的支持。士鞅在得到命令之后,也顾不得前路凶险,只身一人驾着单车就直入魏氏阵营。当时魏氏的军队已经整军待发,魏舒登上战车正要命令全军接应栾盈,只见有一单车直入阵中,士鞅从疾驰的车上纵身跳下,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就跳上魏舒的战车,一手抓在车上一手用剑挟持了魏舒离开了军阵。口中说道:“栾氏率领叛军进入国都,士鞅的父亲和大夫们都在保护国君无法抽身,因此派士鞅来迎接您,士鞅自愿担任您的车右。”
魏氏的军队全都傻眼了,冷不防的主子被人掳走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眼睁睁地就看着魏舒被士鞅挟持着扬长而去。到了宫中,魏舒虽然知道自己处境,但还是怒气难消,士匄亲自出来迎接魏舒,并许诺会将曲沃送给魏氏。面对这么大的一块馅饼,魏舒的内心也的确有过艰难的挣扎,但最终利益战胜了仁义,让他果断地放弃了与自己共患难的栾盈。
双方的军队在都城里杀的昏天黑地,范氏的武装渐渐无法支撑。特别是栾氏有一个勇士叫做督戎,简直是一个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魔鬼,只要有他在,国军都望风披靡,没有人敢靠近。士匄在宫墙上看到督戎左冲右突,国军被打的七零八落,很是着急。这时有一个奴隶斐豹上前说,如果你烧掉记录我奴籍的竹简,我就给你杀掉这个人。士匄听闻大喜过望,但是军情紧急,我也不知道你的奴籍在哪个竹简上写着呢?就赶紧请求说,只要你能杀掉督戎,我一定请求国君烧掉你的奴籍,有太阳为证!
斐豹对此深信不疑,士匄赶紧让人给斐豹准备武器,放出宫门。斐豹到了宫外,也是左冲右突,杀人无数,终于靠近了督戎。而这个杀人的野兽一冲出来,就引起了督戎的注意,就特意跟了上来。斐豹知道督戎注意到自己了,于是便翻过一堵矮墙,在墙后面等着督戎。等督戎翻过矮墙却不见斐豹,只感觉到背后一阵酸麻,就被斐豹砸死了。
尽管杀掉了对方的一员猛将,但由于国军准备仓促,还是被叛军攻入了宫内。栾盈快步进入宫门,只见士匄带着国君躲在公台的后面,向他喊道:“如果你的箭胆敢射到国君的屋子,你就死定了。”栾盈正要像电视剧里的坏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质问士匄的罪过,却不料士鞅却不给机会,带着步兵从旁杀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士鞅在宫门的阻击,有效地为国军争取了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各家的援兵源源不断地赶来,栾氏终究难以招架,只得败退。
看到栾氏败退,士鞅跳上战车追击,途中遇到了栾乐。士鞅与栾乐大概从小关系不错,就劝他不要打了,说如果我要死了,就要去向上天控告你。栾乐不听,这毕竟是关乎家族存亡的战争,便用箭射向士鞅,结果没有射中,等再要张弓搭箭的时候,车驾一个不小心撞上了槐树凸出地面的根,疾驰的战车顿时腾空而起,翻倒在地上。国军的追兵纷涌上前,用戟钩打断了他的手臂,最后被活活疼死了。
栾盈带着受伤的栾鲂逃入曲沃,而国军则趁胜追击,将曲沃团团围住,一直到这年的秋冬时节,被围困数月有余的曲沃被国军攻破,包括栾盈在内的栾氏宗族被屠戮殆尽,只有栾鲂逃到了宋国。在晋国政治舞台上活跃了近二百年,也曾烜赫一时的栾氏家族,就这样被其他的卿族联合绞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