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对于栾桓子栾黡的事迹很是吝啬,只是挑了几件事来证明他是一个极其骄横的人。关于栾书和栾黡的区别,后来的叔向曾经有一段精妙的点评:当初栾书只有良田不足百顷,他的收入甚至无法置办宗庙里的祭器,但是他却能显示出美好的德行,遵照礼法管理国家,其美名天下皆知,无论是诸侯还是戎狄感其德而服其义,从而让晋国的内政外交都走上正途,他自己也免于祸患。等到栾黡的时候,他为人骄横贪图奢侈享乐,贪婪无度,任性妄为,收受贿赂,巧取豪夺,让人不齿。好在他凭借着父亲的美名,苟且保全了他的一生。他儿子栾盈,虽然改变了栾黡的行事作风,而学习栾书的美德,如果假以时日,本来是可以免于灾祸的,可栾黡的罪过实在太大,栾盈最终还是不免于难。
在悼公初年,由于大乱方定,卿族之间都互相谦恭礼让,在这种和谐团结的大环境下,栾黡并没有太多的恶体现出来。悼公初即位时,还曾表彰栾黡是一个果敢的人,并任命栾黡为公族大夫,职责是教导卿大夫的子弟恭俭孝悌。
但到了悼公大业将成的时候,一直都不愿安于本分的栾黡终于撕下了伪装,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栾黡第一次表现出骄横的姿态,是在悼公十一年(563BC)与楚军对峙的时候。当时郑国服而后叛,晋国召集诸侯伐郑,楚国也不甘示弱,率军北上救郑,双方在阳陵对峙多日,楚军坚决不肯退兵。
主将荀罃坚持疲楚服郑的策略,不想与楚军起正面冲突,便想先行退兵。栾黡明知荀罃的意图,却故作不知蛮横地拒绝了荀罃的将令,甚至还说出一番和当年(邲之战)先毂同样的豪言壮语,充满了爱国主义色彩,满满的都是正能量。说罢他也不管其他将令有何见解,径直带兵迎着楚军就去了。
荀罃也作出了和荀林父当年一样的决策,率领大部队紧跟着栾黡的部队,在颍水北岸与楚军相持。郑国人知道诸侯联军战斗意志不强,都想着回家抱孩子,就在联军的眼皮子底下去跟楚国结了盟。这下栾黡更是坐不住了,强烈要求要教训郑国,还好被荀罃强有力地劝阻,这才没闹出什么乱子。
这次栾黡还只是跟荀罃(智氏)闹别扭,问题还不算太严重,到了悼公十五年的迁延之役中,栾黡才算是把所有人都惹毛了。
厉公二年的麻隧之战,秦国被联军打的很惨,以至于后来十多年间都没办法侵扰晋国。但是到了悼公十年,经过十多年修养的秦国,看到楚国面对晋国的攻势难以招架,就主动与楚国联系,一起跟晋国作对。
当时包括晋国在内的中原大部都在闹灾荒,而跟楚国争霸的战争又旷日持久,极大地消耗了晋国的元气,秦国就趁机派士雅(据说是晋国士会的儿子)到楚国请求出兵伐晋。楚共王先是答应了秦国,但由于事后子囊的反对,楚共王实际上只是驻军武城以为声援。过了两年,秦楚两国看到晋国霸业达到了高峰,心里不服气可单独又斗不过晋国,同仇敌忾的他们联合起来接连侵扰郑国和宋国。
与此同时,秦国还跟晋国人玩起了小心眼,他们派了两名庶长分别带兵进入晋国。第一批进入晋国的部队是由庶长鲍带领,人数比较少,而且军容很是不整的样子,士鲂看到那么点人寻思着也闹不出什么乱子就没太理会。但没成想,过了几天,另一位庶长武从辅氏渡河,两军在栎地夹击晋军,导致晋军大败。
面对着秦军接二连三的挑衅,晋国只是在悼公十一年由荀罃带兵,对秦国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袭扰。及至争霸胜利,晋国自身早已被连年的战争和天灾折腾得气血全无,也实在没力气找秦国报仇了,这件事就被搁置了几年。
到悼公十五年,国势稍稍振作的晋国,终于邀集诸侯对秦国展开了讨伐。这一战晋国可以说是志在必得,晋国三军六卿悉数出动,东方诸侯包括齐、鲁、宋、郑、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个国家也尽数参与,可谓是声势浩大。
然而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却最终演变成了一场闹剧,可以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战争的一开始,联军仗着人多势众,着实让秦国吃了不少的亏。但是当联军深入秦境抵达泾水沿岸的时候,却怎么也不肯走了。
至于原因,据说是因为齐、宋两国的消极怠惰,他们的怠惰也导致其他诸侯都开始观望。晋国大夫叔向为此到各军进行查访,在会见鲁国统帅叔孙豹的时候,对方为他咏了一首《匏有苦叶》诗。这首诗描绘了一个女子在渡口盼望情郎前来求婚的场景,女子由于内心焦急产生了想要渡河的想法,但是当船夫招呼她的时候,她却言不由衷地掩饰着自己的想法。
叔孙豹借用这首诗隐晦地表达了他的想法,鲁国大概是在众人观望之时不想急于表现,以免强出头引起他国不满。叔向听了之后会意,便以晋人的立场,为鲁、莒的军队准备船只,鲁国因此借坡下驴就过河去了。
但是鲁国的示范并没有产生效果,其他诸侯依旧按兵不动,这会儿郑国人反而给着急了。刚刚摆脱了大国拉锯命运的郑国,不想因为自己的迟缓引发晋国的猜忌,便主动为晋国进行活动。郑军统帅子蟜去见卫军统帅北宫括,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臭骂:“你们既然依附了晋国,却不能坚定地执行晋国的意志,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北宫括的想法大抵与叔孙豹是相通的,正愁没借口呢子蟜就出现了,被臭骂了一顿不怒反喜,几乎就要抱着子蟜一顿狠亲了。两个人手拉着手去劝说其他诸侯过河,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诸侯终于不再犹豫,总算是过了河了。
秦国被晋国封堵在黄河西岸,一直以来都缺乏发展的动力,自来就不是晋国的对手,更别说要与整个东方世界相抗衡了。也正是因为经济文化全方位的落后,使得秦国在与游牧部族的交往中,也就不怎么顾忌中原人所坚守的礼仪,练就了一身野路子。
这不,联军刚刚渡河,就中了秦人的阴招:他们在泾水上游下了毒,导致联军死伤惨重。面对秦人的野蛮行径,郑国司马子蟜不由分说就带着郑国的军队追击秦军,为了防止郑军再遭秦人暗算,其他国家也纷纷跟进。
在抵达棫林之后,秦军开始摆开阵势,联军也都聚集起来准备应敌。当时的晋军统帅中行偃向全军下令,说明日一早鸡鸣时刻开始套车,填井平灶,全军唯我的马首是瞻,与秦军展开决战。虽然联军被秦人暗地里摆了一道,而且内部不怎么协调,但若要真的打起仗来,碾压秦军还是没有问题的,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向强横的栾黡开始捣乱了。他在听到中行偃的命令之后,很是不屑地讥讽道:“晋国的命令还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你的马怎么走我是管不着,我只知道我的马是要朝东走了。”说完,也不等中行偃有所反应,就径直带着自己的军队回国了。
栾黡的决策依据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跟主帅唱对头戏。当年荀罃想要撤军,我就偏要进军;如今你中行偃想要打仗,那就对不起了,我偏不奉陪。这样一来,荀氏的两支强宗智氏和中行氏,就全被他给得罪了。
身为下军将的栾黡一撤军,他的直接下属——下军佐魏绛——便也跟着走了。当时晋军仍旧保留着四军的编制,但新军无帅由下军直接统领,因此栾黡和魏绛带走的,几乎是晋军一半的兵力。如此一来,仗也没办法打了,而且晋军内部分裂,统帅难以节制下属,着实让诸侯在看了一场偌大的笑话。
中行偃的脸上很是挂不住,在内心里恐怕早就把栾黡手撕了一万遍了,但还是不动声色地位自己解脱说:“是我的命令有误,想来真是惭愧啊。我们还是及早撤军吧,免得被秦军所俘。”联军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就地解散了。酝酿多年的对秦战争,轰轰烈烈地开场,磕磕绊绊地进行,最后却以一场闹剧收场了,因此被晋人称作是迁延之役。
故事到这里还并没有讲完。
当时栾黡的弟弟栾鍼,对栾黡的轻率主张持坚决反对的态度,他认为这场战役是为了血洗三年前栎地之战败于秦军的耻辱,如此劳动诸侯而无功而返是晋国的耻辱,我兄弟二人作为军人,难道就不该感到耻辱吗?
这个栾鍼所留下的事迹并不多,在鄢陵之战时,栾鍼担任厉公车右,战争开始时,栾、范两族的军队簇拥着晋厉公的战车前进,结果战车掉进了坭坑里。栾书作为主将,就准备让厉公坐自己的车,栾鍼直呼父亲的名字大喊道:“栾书你给我退下!国家大事事无巨细,岂可有你一人包揽?侵犯他人的职责是越权,丢弃自己的职责是渎职,擅离主帅职守是不忠,你若过来就是犯了三条大罪,你当的起吗?”栾鍼不顾父亲的脸面当场一顿斥责,恐怕让栾书很是下不来台,但我们也可以看出作为车右力士的栾鍼有着壮士所具有的直率性格。
但直率之外,栾鍼也并不是一个莽夫,而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君子。他与晋厉公同乘一车,看到了子重的旗帜,就对厉公说道:“当年我出使楚国,子重曾问过我,晋国的勇武表现在哪里。我对他说,好以众整,好以暇。”所谓的好整以暇,就是既严整有序,又从容不迫。“现在两国兴兵,互不派遣使者,就不能说是严整有序;临到大事不讲信用,就不能说是从容不迫。因此我请求派遣使者向子重敬酒。”有趣的是,同样是礼尚往来,郤至却因此获罪,可见栾书到底是有些偏私不公。
栾鍼个性就让他显得有些过于爱憎分明,当看到自己哥哥这么不顾国家大义的时候,当场就发飙了。可栾黡身为栾氏宗主,考虑问题的角度毕竟与栾鍼有所不同,因此没有理会。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性格急躁的弟弟竟然冲入了秦军战阵中,再也没有回来。
随同栾鍼一同出战的还有士匄的儿子士鞅,由于三年前的栎地之战晋军的守将是士鲂,也是他们范氏宗族的人。因此怀着国家和宗族的双重屈辱,士鞅随同栾鍼冲入了敌阵,栾鍼战死后,士鞅败退回国。
栾黡并没有预想到自己的这个做法会带来这样的后果,但事已至此,再也无法挽回,他只能把怒火迁怒到士鞅的头上。他怒气冲冲地对范氏掌门士匄说道:“我弟弟本来不想前去,是你儿子怂恿他去的,如今我兄弟战死,你儿子却活着回来了,这分明是你儿子杀死了我弟弟。这个仇我一定会报,如果你不想他死,就趁早把他赶出去。”
士匄不愿与栾氏撕破脸皮,因此就让士鞅躲到秦国去避难,范氏和栾氏也因此结下了仇怨。好在范氏在秦国有亲戚,前几年被派到楚国为使的士雅据说就是士会的儿子,算起来还算是士鞅的叔祖。士鞅逃秦后不久,就在秦景公的活动之下又回到了晋国。
士鞅在秦国时,曾经与秦景公有过一段对话。秦景公很关心晋国的政局,就问他晋国的大夫谁会先灭亡?士鞅说,我估计会是栾氏。秦景公对于栾黡的为人大概也有几分了解,便问道,是不是因为他太过骄横?士鞅回答说,你说的没错,但是栾氏的灭亡倒也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估计会在栾盈的身上应验。秦景公很是好奇,就问道这是何故?
士鞅说,栾书对百姓有恩德,人们对他的恩德铭记在心,因此不会对他的儿子怎么样。这就好比是思念召公,就会爱护他的甘棠树。但是到了栾盈掌舵的时候,栾书的好处已经被人们忘却了,而栾黡的怨恨占据了人们的心头,即便是栾盈广施好处,也不能挽回什么,因此栾氏会在栾盈的身上败亡。
这段话似乎也成了栾黡骄横的佐证,但是栾黡的骄横似乎也只在卿族之间,对于普通的大夫来说,栾黡的骄横完全没有体现出来,这与三郤的骄横有着显著的区别。即便是在卿族内部,栾黡也并不缺乏支持者,与他关系最为稳固的,当属下军佐魏绛。
在迁延之役中,栾黡拒绝接受中行偃的指令私自撤兵,魏绛也跟随他回国。当时军中的左史曾问过魏绛说:“你不等中行伯了吗?”魏绛轻描淡写地说道:“他老人家给我们的命令是要服从主将,我的主将就是栾黡,因此跟从栾黡才是对待他老人家的最好方式。”
魏绛作为悼公复霸的大功臣,史料中没有关于他强横的记载,然而魏氏却与栾氏关系好的很。左传在介绍后来的动乱时说道,栾氏与魏氏同在下军共事多年,因此关系较好。这似乎在史料中能够找到一些证据,但如若栾黡果真是不可理喻的强人,以魏绛的睿智大概也不会跟从他,这其中的个况就很耐人寻味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做个假设,栾黡的强横也许只是胜利者的说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