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扒拉完米饭,套上床头搭着的青色上衣,用衣袖轻轻拭去裎亮的皮鞋上几颗胆大的灰尘,将脚趾挤进豁了口的解放鞋,“我去东边收钱了。”声音还回荡在媳妇的碗边,村长已不见踪影。

河那边,门扉紧闭,没有玻璃的窗户黑魆魆得像是掏了眼珠的眼睛,致人生怖,不敢久望。

河水最窄处孤零零架着一枝独木,蚁蛹疏疏分布,木屑将坠未坠。想想也是,自从搬到西边后,已是许久不到东边去了。

卷起裤腿,淌入河水,关节的刺痛让村长倒吸一口凉气,悻悻退了回来,一屁股陷入草垛,用衣袖揩去脚底的水,再次挤进鞋子。

好在河水不深,搬来的石头能将将探出水面,便一蹦一跳过了河,鞋头的豁口卷了点水鞋底就不由分说地冰冰凉了。

走上田垄,只见稗子不见地,一片葱葱郁郁,“倒是放牛的好时节。”村长暗暗忖量。

忽的稗子间一阵窸窣,村长一惊,想不起还有哪家在务田。探头一看,一妇人裹着印花头巾,身着红色夹呢上衣,蓝布裤子,正专心在水里捞着什么。

“是刷子他媳妇吗?”村长犹疑着问到,妇人抬起了头,“哎呀,村长啊,啥风把您给吹过来啦?”“啊,我过来收那个…祠堂钱,刷子还在家呀。”

妇人神色倏的暗了下去,“在家呢,还病着呢。”“那你这是在忙啥呢?”村长看着妇人手上殷红的几处血迹若有所思。

“前几天听前面村子在传一个偏方,说是一个药剂师说的呢。将这早春最新鲜的蚂蟥幼崽烧成粉熬水,就不会咳血了......”妇人唇吻翕辟,面露难色。“村长,那个......祠堂的钱我们家能不能不缴呢,老何他一病,我们家现在连买个膏药的钱都没了。”

“那怎么能行呢,修祠堂是大善事,能受祖宗保佑,积阴德,我也知道你家难处…这样吧,等刷子吃了你这偏方好了...保准好,您家再交,成吧。”村长撇过头迈开了步子,那黏滞蠕行的黑色躯体看得心底直发怵,想起前些时候还因儿子捣鼓这个凶过他呢。

妇人难色未除,挤了挤眼角的皱纹,“行。”

“人都要没了,还积阴德,阴间再苦能有阳间这苦吗。”妇人将手上血迹蹭上上衣,望着祠堂的方向,双手合十弯了身子。

叩开第一家门,阳光洒入,金色的灰尘飞舞,循着咳嗽声才看到卧在床上的老人,“何爷爷,我来收祠堂钱来啦。”老人起了起身,面如沟壑,反射不起一点光芒。“何爷爷,您家两个人,交400元就行,修了这祠堂呀,保佑您儿子赚大钱早回家,不遭那怪病。”

老人动了动嘴唇欲有所言,马上被一阵剧烈咳嗽吞没,掀开身下的褥子掏出一个蓝布包,层层叠叠打开,手指在枯干的嘴唇上沾了沾,村长拈过钱胡乱塞进口袋便转身离开了。

东边光景一切如前,多半是一层、半层的红砖平房,风吹日晒的门头上悬着墨绿色漆皮,映得那鲜红的对联也没了半点喜气,门梁上的雕花和窗户上用来挡风的塑料皮倒是兀自飘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勤快的户头,房子上挂满了玉米、辣椒,懒一点的呢,房子上布满了青苔或茅草;能动的老人抄着笤帚追赶着孩子跑,动不了的背起嗓子吼一吼,间或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催得村长的步子也紧了些。遥见几个女人正在槐树底下分什么,走近了才听得个清楚。

“你说这蚂蟥能有用吗?”

“你想想蚂蟥生来就是吸血的,吸了那坏血就不会咳血了吧。”

“可是烧成了灰那都是灰了啊。”

“刷子媳妇啊,你就甭想那么多,宁信其有嘛,而且不是说是药剂师的方子呢嘛。”

“不过刷子媳妇啊,你可真麻溜啊,你们家刷子当初是刷漆最快,大家才叫他刷子,你看你这蚂蟥也是捞得最快的,叫你一声蟥大姐好了。”

挨家挨户敲完门后,村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扶着鼓囊囊的衣兜,小心翼翼趟过河。

灰蒙蒙天空泄出一点光亮,照出地上大片的惨白色,照着来上工的女人们瘦小的背影。村长媳妇一面煮了一锅野菜汤招呼大家喝,一面乐呵呵交代说村长锄地去了。

“村长比我们还勤快,我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就看到他带着儿子出门了呢。”缠着兰色头巾的妇人说着。

“儿子工作找着了吗?说是学药剂的,应该好找工作啊。”旁边一个红头巾上了年岁的妇人问。

只听见砖块碰撞的声音,无人作答。

村长媳妇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屋内,脸上的笑容凝固着,一摸褥子,硬凸凸的已经不见,再瞧床底下,没有皮鞋的反光,固着的笑容忽的舒展开了。

鞭炮声四起,白烟滚滚中,卡车上已经站满了一票男人,女人拥在车后,将怀中的罐子隆重地交给车上的男人,神色如当初嫁过来般悲切,“记得每天早上熬了,一天喝三次。”各色头巾齐齐喊着。

扫过车上蜡黄的人脸,确定没有儿子,村长舒了口气,背起双手踱步回屋……媳妇正在拧着毛巾擦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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