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下学期刚开学,傍晚时分,前脚刚踏上学校的土地,后一秒我堂妹便打电话来让我去医院见爷爷最后一面,说爷爷快不行了。
我已记不清楚我是怎么连夜从这一座城市赶到另一座城市的。只记得几个个小时的车程,我坐在出租车里哭嚎了一路,只记得我跟我男朋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不信,他们骗我,我不信,爷爷肯定没事,昨天二爷还说爷爷没事,他们搞错了,他们在骗我,在骗我……”一路上我声嘶力竭,要么自我安慰,要么生气愤怒,活像个精神分裂的疯子。
在车上,每说一遍“爷爷没事”我的内心似乎便更加笃定爷爷没事,可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淌。男友估计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太过苍白,他只是在我哭得昏天暗地时用手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一路上司机只是无言。也许他们还是说了一些话的,可我已经不记得了。
到了医院,我看到重症监护病房里像是酣睡的爷爷,旁边两床的病人都是清醒的,偶或向自己的孩子呻吟病痛,偶或需要帮忙翻身,有时他们会看着我醒不过来的爷爷沉思。如果不是这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如果不是爷爷身上全身插满的管子以及这瘦削的脸,我以为他只是像在家里睡觉一样。这才来医院两三天,整个人就像被从地里扯出来丢在地上被太阳暴晒的草一样,蔫了枯了,也无力改变结局。只是这鼾声比平时更响亮,这呼吸拖延得更漫长,感觉一不小心就会再也吸不进去那一口气……
这才来医院两三天,他整个人就像被从地里扯出来丢在地上被太阳暴晒的野草一样,蔫了枯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在床上任人翻来覆去。这算是我和爷爷的最后一面对吗?可我觉得这不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
那晚,我把他送上救护车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眼里含着流水看着我们,满是不舍和依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嘴歪斜着,口水断断续续地流出来,身体也僵着无法动弹。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抓住我的那只手,他的手如果松开了一点,他又用他温暖宽厚长满茧子的手颤抖着握紧我冰冷的小肥手,他是在害怕吗?害怕死亡?还是在安慰我让我不要哭不要怕,还是在不舍?不舍得离开我们?我想把手拿出来,给他擦拭眼泪,可他却不放手,还是奶奶一边抹自己的眼泪一边用手抚摸掉爷爷脸上的泪水。
而我在安慰他的同时,把手慢慢地拿出来,并颤抖着哭着跟他说“爷爷,你还说奶奶不爱你,你瞎说,你看你病了,奶奶最伤心难过,爷爷没事的,奶奶先陪你去,我看家,明天就去看你”。
可我最终却没去看他。
医生整理好后,要出发,我就慢慢地下了车,看着爷爷的车子离开。再也看不到后,一路声嘶力竭,鬼哭狼嚎,大声喊着“爷爷!爷爷!爷爷!……”连滚带爬回到了家,可是回答我的只有夜空的空寂,和那偶尔从远处飘来的狗吠声,以及路人渐行渐远的声音。
“勒是哪家的娃儿在哭啊?出了啥子事呀?”
“郝家的孙女哇,刚刚郝二娃喊救护车过来了哒,估计是郝炳章出事了,希望没得事哇!”
“没听到他有啥子病哒?咋个子突然就……这屋头今晚怕就他孙女一个人咯”
“是啊,哭得好伤心,你不晓得吗?他一直都不出门……”
回到家,柴火从灶里掉在地上,旁边就是柴堆,柴上一半已经烧成炭,一半还是木头。灶旁边的凳子倒在地上,凳子旁边一点是打翻的馊水桶,淋湿了面;锅里还剩着乘到一半的木耳炒肉,盆里乘上来的肉还是热的;回到吃饭的房间,饭桌上已经拿好了三个人的饭碗,电饭锅里的饭已经煮好了……
在哭泣了一阵后,回到厨房,把那盆木耳炒肉乘好,然后回到房间哽咽着吃了一点。
此时不早也不晚,八九点吧。对面山坡上稀稀疏疏的人家灯火点亮对面整个夜空,自家这一团昏黄的光线已被无尽的黑夜吞噬,耳中传来的是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
在担惊受怕了一晚后,第二天,二爷告诉我说爷爷好转了说我不用去医院了。想着要开学了,二爷又说爷爷可以说话了,我就没去医院。我以为爷爷又会像小时候一样,去城里的医院待一阵子,有个阿姨来家里照顾我一阵子后,爷爷就能和奶奶带着一大堆在医院用的东西回到家里,家里又可以热热闹闹了。我又可以依偎在他身边,跟他说“爷爷,你不在,我好想你,你走了,家里都不热闹了”。来帮忙的阿姨会抱怨地说“郝公公,你不知道,她每天放学回来都问我你们啥时候回来,有时还哭,怎么劝都没用。”我以为小时候的场景还会继续这样上演着……
从医院见到爷爷第一眼起,到他咽气的那一刻他都再也没有醒来过。从他在厨房烧火倒下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从他坐上救护车离开的那一刻起,也许我就永远的失去他了吧。现在在床上躺着的的确是我爷爷,可他只是一个躯壳罢了,他再不会跟我说话了,再不会爱我了,甚至他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予我。他再不会爱我了,我在他病床前哭天抢地,哭得几乎昏厥,他也不曾醒来对我说“娃娃,不要哭了,哭啥子,哭,伤害得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年纪轻轻的,你想以后老了得罪吗?”连病房里不认识的人,都围着过来安慰我,可你再也没醒来瞧一眼你养育了二十年的孙女,你怎么舍得?也许你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能再爱我了,不能再施舍给我一点爱,哪怕是一个眼神。
随着在医院寸步不离地照顾他的一两天中,从他艰难的呼吸,经常带痰的咳嗽声中,我感觉到了他的痛苦。我猜他一定很痛,他全身高烧接近四十度,无法降温,他是神经发烧,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他的脑花肿胀到已经压迫到了神经,现在不过是靠医疗技术吊着这一口气罢了。吊着这一口气,等着他在外地的儿子们来见他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在他的意识海里,会梦到什么会想些什么,会不会感觉到病痛,会不会害怕死亡的未知,会不会努力挣扎想要活着,会不会想努力醒来跟我们道别?我在他耳边呼唤、哭泣、许诺、对神灵的祈祷他是否有可能听到?或者其实爷爷连最深的意识都没有了,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
当我知道营养液的管子是从鼻子插到胃里,当我看到护士每次清痰的管子在喉咙深处随意地捅来捅去,拿出来时都带着血迹时,当我看到爷爷无论怎么样也无法下降的温度时……我对他的挽留便成了希望他早日离开,因为我觉得如果是我躺在那里我一定想走,虽然我不知道他能否感觉到痛苦。但我想他肯定是痛苦的,我觉得他一定是很痛很痛的,他一定很痛。
听二爷说,当他知道要打一针疏通堵塞的血管要四五千时,他虽不能说话,却一直咿咿呀呀,手也摆动。他是拒绝的……听二爷这么说,我的心更痛了,他临走也不想给孩子增加负担……
但我真的渴望有奇迹,不奢求能治好。只希望他在走之前能清醒一次,就算不能说话,不能动弹,让我看一看那双眼睛也好,就算是一双眼睛我也可以知道,你不是躯体,你是爱我疼我的爷爷。可终究只是奢望了,我羡慕旁边两床的老人还会喊痛,还会嚷嚷着要吃的,还会看着他的子孙后代,爷爷你知道我多羡慕吗?你知道的对吧,你一定知道。
在医院拖了两天后,他的儿子们便商量着把爷爷拖回家,因为我们猜测他一定不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走,一定还想回家。
在回家后的第二天早上,平躺在床上均匀呼吸的爷爷,突然停止了呼吸,然后爷爷上半身抽搐起来大大的吸了一口气,我们连忙扶他起来,他这口气吸了好久,他突然睁眼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然后就再也没呼出最后一口气。当我们合上他眼睛的时候,我们摸到了他眼里的泪,当我们拔掉他鼻子里的管子时,里面全是从他胃里倒流出来的黑黑的液体,还不小心流出来弄脏了被褥。
爷爷走了,那一刻我没有哭,甚至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