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寻梦2

【蒙府:柒爷王爷】(按:第二个“爷”字承前而藏笔。

蒙府本由塔旺佈理甲拉(1871-1931)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北京琉璃厂购得。原书是八十回本,中缺六回(第五十七回至六十二回)。所缺部分和八十回後的四十回是內蒙阿拉善旗第八代王塔王组织人据当时的印本补抄并重新装订的。塔王去世後,此书传给达锐的父亲阿拉善第九代王爷达理紮雅(1905-1968)。达王的福晋,即达锐的母亲爱新觉罗•韫慧(汉名金允诚,1906-1969)是光绪皇帝的七弟載涛(1887-1970)的女儿。載涛(俗称涛七爺)与金允诚父女二人曾一起长时间阅读并讨论过这部抄本。2011年10月,经载涛的六子溥仕确认,第七十一回回後【七爺王爺】第七十二回回前【為此一歎……七十而不富】为载涛亲笔所书。)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戚序:此回似着意似不着意,似接续似不接续,在画师为浓淡相间,在墨客为骨肉停匀,在乐工为笙歌间作,在文坛为养局为别调。前後文气,至此一歇。

(蒙府本後人加批:为此一叹。向以此书柒拾而不富)】(按:柒拾指回数。“而不富”用典《论语/子路第十三》“庶(人口众多)而不富,则民生不遂,故制田里,薄赋敛以富之”。此批因第七十四回【戚序:司棋一事在七十一回叙明,暗用山石伏线,七十三回用绣春囊在山石上一逗便住,至此回可直叙去,又用无数曲折渐渐逼来,及至司棋,忽然顿住,接到入画,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峡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险怪特文字,令我拜服!】而来,大意是批者认为後九回为重量级文本,其中,第七十二回即当前回林之孝“人口太重了”是核心。)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若,(按:般若,梵语谓智慧也。“非若”意即非智,与第三十二回“不才之事”语义相近。鸳鸯念佛,乃受贾母熏陶使然)说了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

  原来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时常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到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後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多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

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下里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总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再支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思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叉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又说:“我要去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纠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了,我也不敢慢怠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後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後,把你立个美牌,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马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後咱们遇见了,那时我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献勤!况这事我也自己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头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中来。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立身待他进去。鸳鸯刚入堂屋中,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睡。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们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心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身上觉怎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倒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後,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按:《华氏中藏经》卷七:“治血山崩甚者,以凌霄花焙干为末,酒下三钱。”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五至十二:“治血山崩,当归一两,荆芥一两,酒一钟,水一钟,煎服立止。”)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娘说,我还纳闷,後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知道,我竟忘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中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

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也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个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一年倒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

鸳鸯因问:“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话,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按:像油冻印石一样的密腊佛手。方以智《通雅•金石》:“琥珀色赤曰血珀,从雲南来;而淡者曰金珀,曰密腊,皆从闽番舶来。”第四十一回脂批所谓“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段落。第四十一回借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描绘的是大观园的豪华,而同样是“佛手”,第七十二回则揭示的却是荣府的捉襟见肘、入不敷出)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了,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们,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笑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下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他那不值钱的!?”贾琏回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姐姐略坐一坐,兄弟还有一件事相求。”说着便说丫头:“怎么不添好茶!快拿干净盖碗把儿,进上的新茶添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前日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佛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持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作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遍’。”

一语未了,忽有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他:“这半日我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这里贾琏见他去了,只得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到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後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都丢了。”贾琏笑道:“罢了,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按:庚辰本窜行脱文10字)要什么就有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倒不要谢的。昨儿正说干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醒我起来,就是这样,也罢了。”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别说这会子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

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就看着你了——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在: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呢?”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你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了,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进了再说,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含口垫头,又忙什么!”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想着後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按:此证第六十九回“住一年後”为年关义),我们好了一场,【梦稿正文划去:奇想奇闻。】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才是。”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後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有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说:‘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我作成了。奶奶又说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一个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大,我素日合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儿使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去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又,虽然他们必依,这事也不可太霸了。”

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要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家的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不省些事?不大得罪人]。”(按:梦稿本划去,“甲辰”本使用梦稿本故脱文。程甲本脱文,程乙本脱文)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勾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按:《破窑记》全名《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作者王实甫,元代杂剧作家。流传版本有: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脉望馆钞校内府本、《孤本无明杂剧》本。)【庚辰夹批:可知放账乃发所谓此“家儿”如耿忠之事也。】(按:《太平广记》:“苏颋:玄宗时,以林邑国进白鹦鹉,慧利之性,特异常者。因暇日,以金笼饰之,示于三相,上再三美之。时苏颋初入相,每以忠谠励己,因前进曰:“诗云,鹦鹉能言,不离飞鸟。臣为陛下,深以为志。”(出《松窗录》)黄幡绰:唐玄宗问黄幡绰,是勿儿得怜(是勿儿。犹言何儿也)?对曰:“自家儿得人怜(时杨妃宠极中宫,号禄山为子,肃宗在东宫,常危。上闻幡绰言,俯首久之)。”(出《因语录》))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已後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後楼上现有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家的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勾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庚辰夹批:闲语,补出近日诸事。】

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来的话,要象这样,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庚辰夹批:反说“可笑”,妙甚!若必以此梦为凶兆,则思返落套,非红楼之梦矣。】(按:此批格式为奇奇偶偶式,诸本中只有蒙府本第二十五回有这种幼稚的格式)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庚辰夹批:是以前授“方相之旧”数——“十年”後矣。】(按:“以...数”句式。《左传•闵公二年》:“先丹木曰:是服也,狂夫阻之。”孔颖达疏曰:“方相之士,蒙玄衣朱裳,主索室中殴疫,号之为狂夫。”

宋代范成大《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庚辰夹批:妙!实家常触景闲梦必有之理,却是江淹才尽之兆也,可伤。】(按:明代高启《高太史集•卷十二•谢赐衣》:“被泽徒深厚,惭无夺锦才。”)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庚辰夹批:淡淡抹去,妙!】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庚辰夹批:可谓“密处不容针”。】凤姐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也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了过来。”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来,暂且押四百银子。”平儿答应了,去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丝累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庚辰夹批:是太监眼中看、心中评。】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庚辰夹批:过下伏脉。】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

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 (按:曹家“雪芹”梦稿本《红楼梦》第109回:“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一些邪魔外祟来缠扰。”张问陶《儿女英雄传》第五回:“要是你自己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 张问陶见过梦稿本。

凤姐放高利贷是违法行为,太监知情故从中敲竹杠,充当保护伞。凤姐交的保护费称压祟钱,这种压祟钱与贾府发给下人的年终压祟赏钱内祟不同,故称外祟)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伺候晚饭。(按:上文“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是伏笔,此处“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是应笔。

凤琏夫妻发财靠的是利息。利息的相对计量单位是%,绝对计量单位则是文,故发个三二百万的财不是三二百万两银子,而是三二百万枚文钱,即三二千两银子 。

当前文遇到问题,我们需要到前文找答案。前文“放账破落户”说的是利息问题,当前文自然也说的是与利息相关的问题。其超前文则是利息的计量单位问题,计量精度问题。太监要钱动辄以两计,而凤姐生利只能以文计,跟不上太监索取的节奏。《大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馀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打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的长。将来有事,咱们宁可疏远着他。”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已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一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事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人家,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多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题这事。”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礼,太太想的周到。”

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答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说越发出落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贾琏道:“他小子原来喝酒,不成人?”林之孝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我错了。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去了。

  凤姐儿晚间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总不愿意,见凤姐儿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庚辰夹批:时人/因图此现在体面,误了多少/女儿!/此正是因今“时女儿”一笑。】(按:庚辰本在重抄对清时出现了窜行添文,“时人”前多添一个“今”字)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凤姐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道:“我原要说的,打听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且管叫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听说,便说:“你听见谁说他不成人?”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凤姐](按:梦稿本划去,“甲辰”本使用梦稿本故脱文。程甲本脱文,程乙本脱文)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应了,难道又叫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

这里话不提。且说彩霞因前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其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醜陋,心中越发懊恼。生恐旺儿仗凤姐之势,一时作成,终身为患,不免心中急躁。遂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庚辰夹批:“霞”大小,奇奇怪怪之文,更觉有趣。】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了端的。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爬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背,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去。每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还有,【庚辰夹批:这是世人之情,亦是丈夫之情。】遂迁延着不说,意思便丢开手。无奈赵姨娘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庚辰夹批:这是使想不到之文,却是大家必有之事。】(按:此批格式变异,不存在文字错误)贾政因说:“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庚辰夹批:妙文,又写出贾老儿女之情。细思一部书总不写贾老则不/然,文若不如此写,则又非贾老。】(按:此批格式变异,不存在文字错误)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难道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是谁给的?”(按:贾政看中的两个丫头,一个是袭人,一个是彩霞,王夫人和赵姨娘都给他吹过枕头风,让贾政同意。贾政的看中,也就是“签字”同意的意思。但贾政强调的是年纪小,还提不上议题,所以後文赵姨娘说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贾政很吃惊,问是谁给的,而非问“给的是谁”。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赵姨娘方欲说,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不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屉窗不曾扣好,塌了屈戌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按:陶宗仪(1329~约1412)《辍耕录•屈戌》:“今人家窗户设铰具,或铁或铜,名曰环纽,即古金铺之遗意,北方谓之屈戌,其称甚古。”沈榜(1540~1597)《宛署杂记•经费下》:“修理贡院经房……各处房门了吊一百六十二副。赁木床七张,共价四两六钱三分四厘。”)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庚辰夹批:奇,从未见此婢也。】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看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庚辰夹批:又是补出前文矣,非只张一回也。】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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