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的自责

这一向在听蒋勋讲红楼梦。这是一个台湾的红学家,听起来是讲座的现场录音,因为不时有观众的会意的笑声。

蒋先生在里面结合小说,会表达一些自己在人性、心理学甚至政治上的一些观点,其中最常说到的是平等。我们知道红楼梦说的是300多年前的事,发生在一个上层社会的既富且贵的家族中的事,这个家族,还是满族。真的会有平等的理念吗?但经他解说,确实有。举一个例子。

王熙凤,我们知道她是家族日常运转的管理者,对下面的人很严厉,这方面可能看不出什么平等来。她展现出的平等,是对刘姥姥。

王熙凤家祖上与一个同姓的同事认了亲,这个同事家后来没落了,后代成了贫苦的农民。刘姥姥的女儿嫁到这一家。两家已经很多年没有来往了。以前也是王熙凤家帮对方。刘姥姥家因为穷的没有办法,想到这个关系,所以来贾家找王太太。但王太太已经不管事了,所以,事情落到了王熙凤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王熙凤应对得非常得体,平等相待,没有让刘姥姥觉得自己是来乞求。看看她说得两段话: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 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 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 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 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 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这两段话,蒋先生很是赞赏。

凤姐是在帮别人,但话里面并没有高人一等的意思,反而自责。没有照应到亲戚,是因为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自己新近接管事情,还不知道亲戚。但我们知道,他们这个亲戚,并不是真的,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原是因同事而起,又隔了代,一方高升,一方成了农民,疏远也是必然的,凤姐家又有什么责任?

现在两家的境况天差地别,对话很不容易,凤姐如不注意,很容易伤到对方的自尊心。她必须俯下身段,才可以使对方安心。这一点,凤姐作到了。

她是通过自责来做得到的,自责自己没有犯过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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