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

  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常言又道,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

  那如果,我今年正值古稀,又恰好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那么请问,还有十年我在哪里?

  悠悠清河底,十年逆流西。

  常人只知道,三十年东西置换,意气风发,扬眉吐气,好不快哉。不愿想河东河西十年水底,不见日月,不知兴替,挫骨熬魂,几多消磨。

  伊通河入江逆行两千步,那的野草四季枯黄不曾复苏,鸟飞兽走过而哀啼。一间残破小庙伫立其间,小庙本有半人高,与常见土地庙无异。可经多年风吹雨打,不曾修缮,已是半边倒塌,半数被树叶黄土掩埋。庙中所奉已辨不清面目,神像金箔早已脱落,内塑泥胚也已是坑坑洼洼,伤痕累累。但神像左右的石刻对联虽然也已倒地,但是上面的字还算是依稀可见。

  上联:天若有情,何至灰土处处堆,筋骨块块落。

  下联:神亦妄想,莫说鬼心年年涨,鬼肠岁岁长。

  横批:云水自阴。

  辞藻之间,看来是做河伯府,但又是置于山脚山神迎客位。难道是山神河伯一人当?这是自从会昌年间唐武宗灭佛、宣宗继位重拾佛教之后便没有了的道理。

  金身碎裂,香火断绝,已无镇守一方的气象。而周遭草木枯黄,土焚水寂,想然神祗已不在,鸠占鹊巢,阴魂就位,以草木为食,水土为被。方造就了这么一方千里风调雨顺独此生气近无的格局。

  生死非有命,鬼路亦无常。小鬼被人从水中强制拘役而出,难得见天日,被微风吹落些许水珠后,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的感官和神识有了些清明。

  眼不可观物,耳不得听闻,神识五感延伸而无获,就这样沉在河底不知多久的小鬼终于又见到了世间风景。

  小鬼尚未适应陆地与阳光,恍恍惚惚间知道自己眼前的站了位高大男子。

  半晌,男子一拍脑门道,“娘西皮,出门没看黄历,怎么插手了你这段因果。”

  小鬼不知男子何出此言,事实上,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又为何年复一年的被囚在河底。

  世间人求转世轮回,来生福报,鬼神求不涉因果,断念证道。

  但有人偏偏只图一世快活,肆意人生,纯凭自己喜好行事,不求对错,不顾因果,不积德行,不求来世。

  也偏偏有鬼神,不去断那因果,反而去行人间事,将自己绕在那烦恼丝、因果线中不得出,最终证不得大道,得不到长生,金身碎裂,神识消散,化为无形。

  而这小鬼,分明就是牵扯到了一位山水正神的散灭。

  这小鬼身上的宽大袖袍,分明就是一位山水神祗金身碎片穿联幻化而成,而他也不是如男子所料想的,只是一般的孤魂野鬼占了座无主之庙,蚕食天地灵气。而是他分明已经成为了占据一方水运的阴神,却被囚于水底不得出,天地灵气草木精华自动反补于他,才造就了这方小天地的古怪气象。

  至于小鬼未何被囚于水底,金身碎片又是从何而来,那就是一本不知道要翻到哪里去的老黄历了。

  男子直视小鬼,道:“我叫李隐,给你一刻钟,想一想你自己是怎么回事。”

  小鬼呢喃许久,最终也只是吐出来两个字:“绿萝。”

  李隐看了下小鬼这幅痴傻苶呆的样子,估计也是问不出来什么了,只得自作打算。

  只见李隐突然向前,俯身一拳,打在小鬼腹部,拳到处,水珠尽散,凭空起涟漪。

  小鬼身体深处似有火焰烧灼,忍不住蜷缩,受力倒飞而去。

  最终,只见一抹金光闪现,小鬼整个身体没入了河伯府中的泥胚残像中。

  天地气转,河水顺流,草木向荣 。

  神祗归位。


  九瀛大定,唯此一隅,龙战在野,其血玄黄。

  太宗铁骑灭突厥、征高昌,败龟兹、降吐谷浑,平顶漠北,四夷臣服。大有天下一统之大势。却始终踏不进高句丽的国门,

  虽外患重重,二十万铁骑无时无刻不再虎视眈眈,危难在即,但高句丽国内,依然是龙吟凤舞,一片祥和。

  君主勤政,百姓勤耕,风调雨顺,福泽万民。

  铁浮江纵贯高句丽大半版图,近揽一国水运。

  一棵黄檗树于河畔伫立了百年,江恩水泽,渐开灵智。

  高句丽太平过了贞观,太平过了永徽,也太平过了显庆、龙朔、麟德、乾封,可最终没能太平过总章。

  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太多的大唐,国力亦有尽时。

  当铁骑踏破山河,焚皇城,拆灵庙,碎除国运,流放百姓。

  铁浮江畔也只剩战马嘶鸣。

  一艘艘战船有续入江,唐军以水路运送战缴物资凯旋而归。一国之物力,江水上战船拥挤,几近蔽日。

  江边所有树木悉数被伐,以造船用。唯剩那一棵灵智半开的黄檗树。

  只因那位身着宝相明光铠的将军,一直靠在黄檗树上,望着天空和江面。

  那将军最后登船时,回首看着那黄檗,嘴角的笑意,似有话说。



  悠悠岁月过,移国换苍天。

  沧海桑田,铁浮江也不再是铁浮江。

  华夏地广,部落繁多,总归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烟。

  部落迁徙,或是繁衍断绝,百年来,那棵黄檗树,见证了太多的离别和新生,经历了太多的喧嚣和寂静。渐渐的,她知道了生与死的意义,知道了什么是欢乐,什么是孤寂。

  所以,当看见要前的孩子含着泪将亲人埋葬后,黄檗知道,这败落村庄的最后之人,也要离开了。这一次,有点不舍,她想向前,去做点什么。

  于是,她就真的向前了。脱离了那棵伫立了无数岁月的黄檗本体。幻化成了一位女子,样貌平常,衣着普通,同早些时候生活在村庄里的女子一般无二。

  黄河分明记得,自家已经是这个村庄最后的住户了,若不是母亲身体孱弱,经不起劳顿,怕是自家也早已去别处谋生了。眼前的女子,从未见过,不知从何处来。

  黄檗走向黄河,未曾行走过的她,走的极其缓慢,摇曳中,似身影随风,步下生莲。可是当黄檗尚距黄河五丈时,却再难进寸步。

  黄檗终究是一棵树,有根而不能挪。

  黄檗看向黄河,黄河也抬起头,看向黄檗,这一瞬间,双方不曾言语,却都感觉到这个世界好像不再是只有孤独和绝望。


自高句丽灭国之时,水祠被付之一炬,前代水神随之陨落,化为无形。自此,此处再未得朝中认可,只得算作是山水淫祠,无主之地罢了。

  故此千年来,精怪聚集,掠取豪夺,也算是纷争四起。黄檗只是安静的守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不求更多,也不参与纷争。渐渐的,争来争去的,没一个守的住到手的山精和水运,反倒是安安静静的黄檗成为了这里收益最多、修为最好的精怪。此处,也就慢慢少了纷争,恢复了千年前的安静。

  食水运精华,人间香火。尽一方神祗之责,施云布雨。

  世人都传言,益褪河水祠颇灵,所求如意者,十之七八。

  人言传广,声声入了京城。

  黄檗不曾奢想,自己有一天会得朝廷封正。

  何为天子?又何为奉天承运?以人身代天行封神之事,是为天子。

  一人一骑从远处而来,停于黄檗树下,言道:“三天后,于此封正,你正式为益褪河水神,再不是野修精怪。”

  黄檗现身言谢。

  来人见黄檗后,笑道,“明明是绿菠萝,却被先人定明为黄檗,这千年郁不郁闷?”

  黄檗没有理解男子言语之意,只觉得绿萝这个名字分外好听。

  以及,千年之中,三世相遇,自己想说的那一句,你好。

  有一种叫做欣喜的情绪,在绿萝心底,悄然升起。

 

  李隐眼看那小鬼入了泥塑神像,许久再无声息,只要自语道,“靠你自己,你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了,刚好,水里泡十年,土里再呆十年,也就差不多了。左边男子是水,右边脑子是土,一晃,就都是浆糊。”

  李隐沿河岸行了数里,确定了这方小天地确实是恢复了正常,转阴为阳后,又花了两天时间修缮了这残破祠庙。

  李隐拍着那泥塑神像的肩膀,“也算你给安了个家,不至于风吹日晒雨淋。仁至义尽了,因果自圆,别找我哦,千万别找我哦。”

  虽然嘴上说的是因果自圆,可看那李隐离去的身形步伐和嘴里的碎碎念,分明是心怀忐忑,正所谓,知道的越多,心越难安。

  云掩残阳,岁月长河流淌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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