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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政喝着酒,抽着烟,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一半耳朵,对我说不行。我们是普通工人,完全不知道当官的怎么想。你那一篇,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写厂长那部分。面对一件事情,厂长会怎么想、怎么讲话,都不像你写的那个样子。
虽然被批评不舒服,但林政说的这一点,击中了我,我无法反驳。他继续说:
“这些还不算致命的!可以把厂长拿掉,换成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我们就熟悉啦,天天看见。致命的是——”
我看着他。我和林政从初中起就是同学,高中毕业一起进电炉厂,一年实习期结束,1989年,我们搭档了,他冷作(注:将各种型材按照图纸和技术要求做成产品),我电焊,我们都住在厂里单身楼,他住在楼上右边第一间,挨着楼梯,我住在最里面,挨着厕所。
我们初中时就喜欢写作,从诗歌开始,然后武侠,再到小说。先短篇,短篇没有发表,就中篇。我们是对方作品的第一个阅读者,读完就交流,交流时从来没有客气话,直接说,你这一篇哪里好、哪里不好,结构、人物怎么样,语言、节奏怎么样。
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文学风起云涌,男女老少都是文学青年。走上文学这条道不是我和林政的自主选择,贫瘠的80年代没有娱乐,我们只好看书,读书的起点是地摊小人书和图书室。图书室里都是革命文学,后来在地摊上看到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等武侠小说,才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看多了,我们也试着写。进厂后,我们梦想着作品发表,被厂里的人刮目相看,或许能从工人转成干部也说不定。
林政写小说常躲在屋里写,我还参加文学班。1988年,我看到《株洲日报》上“汽笛”文学班的招生广告,希望林政同去,他不愿意交钱,我交了25元钱,成为了文学班的学员。在文学班,我接触到《诗歌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报刊杂志。读到翟永明的诗,“月亮像一团光洁芬芳的肉体/酣睡,发出诱人的气息”,大胆的比喻和贴近生活气息的文字,让我看到文学不可思议的诱惑。我在文学班得到的杂志也给林政看了,后来我开始订阅报刊杂志,林政老看我的,过意不去了,他才开始订阅。
我和林政的创作还处于模仿期,我们疯狂地写作,没有谁教我们,读过的每一首诗歌、每一篇小说就是我们的老师。那些文学报刊都被我们翻得“糜烂”了,拿在手里是软踏踏的,一摸,上面似乎有一层毛。
林政特别喜欢《中篇小说选刊》,一门心思往小说里钻。他原本不喝酒,不知道怎么写人物喝酒时的状态,才开始学习喝酒。
我看着他抿一口酒,撇一下嘴,再眯眯眼睛。他就是这样,一句话说一半,要你问他才接着往下说。我其实很烦他这套,故弄玄虚。但还是追问:“什么是致命的?”
“我们是男的,小说中有男有女,女的那方面怎么样?”
“女的哪方面?”
“味道啊,女人的味道是怎样的?写到发生关系,只能猜测,而猜测不准确啊。所以我想好了——”
我笑:“那你就和罗瑜贞好一回嘛。”
罗瑜贞在电炉厂厂门口外的商店上班,她爸是工会主席,从车间调到商店也是她爸安排的。我们是同龄人,说得上话,罗瑜贞挺漂亮,我先认识她,又将她介绍给林政,罗瑜贞看上了林政,但林政不理她。她只好常来找我,她很佩服我和林政,说单身楼这么多男青年,或者吹乐器,或者打鸟。你们看书,还写文章,你们真了不起。
但林政不喜欢罗瑜贞,林政喜欢灏灏姐。灏灏姐和我们一个车间,钳工, 30出头。厂里人都知道,灏灏姐相亲多次,都没遇上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我怀疑林政是严重自卑,选灏灏姐他才心安理得。
我愤愤不平:“那你和灏灏姐好一回吧。”
林政叹息:“她不喜欢我。”
林政25岁了,还没试过女人滋味,我经验多些,但最后关头,没一次成功过。林政告诉我,火车站有鸡,他准备这个月12号发了工资就去火车站,哪怕需要一个月的工资,他也一定要试一下女人的滋味。
“女人是谁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女人的滋味是什么,这个要弄,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