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有一个明确的含义,“90后”也纷纷步入三十岁了。人这一辈子是伴随着这类感慨过来的,我还记得自己20岁刚步入社会的时候,别人说我“正在好时候”的话言犹在耳。今天我和你把这个话题再聊得深入一些:我们该怎么理智地对待衰老,该怎么迎接等在衰老终点的那个死亡?
艺术有两个永恒母题:爱情和死亡,一个是生命顶点,一个是生命终点,都是说不尽的。魏晋是中国古代文学的自觉时代,它有个主要特征,就是诗人们开始大呼小叫地悲叹人生多么短促、多么无常,这是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表面上看,他们的情绪颓废、悲观,但是内在的动力则是对生命的强烈欲求,要更急切地抓住眼前的东西。魏晋名士们放浪形骸,往往有这一层意思。
说到底,这类问题是哲学家的领域。比如说,用他们的较真态度来讲,“我的死亡”是一个错误说法:因为“我”存在的时候,死亡一定不在;等死亡在时,“我”就不在了。那个真正不断压迫我们的阴影实际上是衰老。咱们就先请几位哲学家来谈一谈如何看待衰老问题。
先描述问题:衰老意味着什么?
奥地利哲学家让·埃默里写过一本《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前年出版了中译本。埃默里还是一位卓越的散文家,欧洲有一个文学奖是以他命名的。他在二战期间被纳粹关进了奥斯维辛。有过这种经历的犹太作家,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姆雷、大诗人策兰,他们的作品里都有种清晰可见的沉重气氛,会阴郁得让读者喘不过气来,他们不只对人生,对于整个人类文明都有彻底的质疑。
在这本《变老的哲学》里,埃默里说:变老的人是“在身体和灵魂中拥有时间”。他形容:年轻人是把自己的身体投入了空间,而进入老年,才开始感觉到“拥有”时间,这个时候,人会觉得不再有那么多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他的生命存在于自己的身后,能感觉到的只有已经度过的时间。
人过中年,就会体验到李宗盛歌里唱的“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我看过一部英国喜剧片,里面有位老女士的自嘲更俏皮,她说:“我现在可是到了买香蕉都不敢买青皮的时候了。”
另外,埃默里说:还有一种感受是“文化上的衰老”,就是觉得自己被时代给甩下了,连词语都变得陌生起来。有一种学说叫“年龄政治学”,按它的描述,现代社会的顶层权力是被一群六七十岁甚至八十岁的老人操控的,这是阶级固化、权力保守的来源。但是这种局面和绝大多数的老年人没关系,大多数人只会在这个年龄里变成过去自我的对立,成为社会里的“陌生人和怪物”。我见过一个日本老人,只在深夜里去便利店买东西,因为他觉得自己动作太慢,白天出来会让排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嫌弃。自尊到了这个地步,真是让人忧伤,毕竟那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咱们再来看看,智慧的哲人会怎样应对。
先来说古罗马的西塞罗,他是位哲人,也是身在罗马权力顶层的政治家,西方历史上最著名的演说家。西塞罗在一篇文章里思考:人变老了还能不能获得幸福感?他觉得可以。第一,变老以后,深思熟虑的性格和表达会更加成熟,仍然可以工作;第二,变老会使身体衰败,但只要保持锻炼和节制,还可以继续品尝生活的乐趣;第三,衰老剥夺了很多感官上的快乐,也未尝不是好事,这有助于去追求更伟大、更高尚的理性愉悦。
话虽然这么说,西塞罗在六十岁退出国家事务时,也没有完全放弃感官快乐,他娶了一个比自己女儿还要年轻的女人。同样的,他也没有以退休者自居,在凯撒遇刺以后,他履行了自己对国家的义务,离开安乐窝,回到了罗马广场上的讲台,连续向元老院和民众发表了14篇演说,谴责篡位者安东尼,这被称为是罗马共和国时代最后的声音,他也因此被安东尼处死。说起来,这是政治家所能获得的光荣。
咱们再来说一个不那么激烈的例子,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也写过一篇谈论老年的文章。罗素说,老年人最容易陷入两类精神危机:一个是过度缅怀和追忆过去的时光,也就是我们刚才说的,让“生命存在于自己的身后”。这些想法其实于事无补,过去的事情是不断加重的负担,人的思想更应该着眼于未来,着眼于那些人力所能够改变的事情上;另一个危机是过于依附年轻人,企图从后代身上获取活力。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父母过度地关注成年子女。他说:你告诫子女不要犯错误,通常是没用的,他们不一定相信你,再说,犯错也是成长的一部分。父母对成年子女的关注应该是默默的,最好是出于对人类的广博之爱。
罗素的姥姥养育了10个孩子,中年以后创办了剑桥大学的女子学院。她有一次看到一个老绅士满脸愁容,因为他失去了两个孙子,就惊讶地说:“天啊,我有72个孙子、孙女,要是没了一个就愁成你现在这个样子,那我可就没法活了。”罗素很喜欢他姥姥对生命的这种态度,老太太在八十岁以后开始失眠,就利用从午夜到凌晨三点的时间读科普书。她忙到了根本没时间去观察自己的衰老,而这反而是保持青春的好方法。罗素强烈建议老年人建立热烈而广泛的兴趣,去从事自己喜欢的活动,那样一来,就没有理由在乎自己是不是年老,那仅仅是个统计数字而已。
人和人是如此不同,谁说到了一定年纪,就一定得过一模一样的带孙子,进养老院“安享晚年”的生活?我知道一个老者,从六十岁开始写遗嘱,按部就班地过退休生活,一直这么过到九十岁,遗嘱改了无数遍,这是个有幽默感的喜剧,也是一个如何浪费三十年的悲剧。
埃默里在他的《变老的哲学》里也有近似的观点,有尊严的变老没有别的方法,只有继续“像年轻人一样对待生命”“从时间里抽身而出”,不用在乎别人怎么定义自己,也不用去操心还剩下多少时间。我们仔细想想,西塞罗当年的选择也是如此。用诗人狄兰·托马斯的名句来说,就是“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说完衰老,我们自然就得接着再来说关于死亡的话题。不只是我们中国文化里不喜欢谈论这个词,人的心理本能就是对它有回避的倾向。按弗洛伊德的说法,“在潜意识里,每个人都确信自己不会死”。我们在童年时就会意识到死亡是无法避免的,我还记得我的那一刻,整个后脑都被这个发现吓得麻木了。然后,人往往会千方百计地回避继续想下去。好像别人才会变老和死去,而我是可以幸免的,只要还有一口呼吸,心理就在反抗死亡,直到死亡迫使自己妥协。我想,死亡是野兽,你背对着它逃窜,只能激起它的捕猎欲望,回过身来直视它,才是有尊严的态度。
咱们还是先来看哲学家埃默里是怎么形容死亡的。他说:死亡就是一个人对自身的否定。它既是每种肯定思考的矛盾,也是所有否定思考的矛盾,因为它无意义地终结了每一种价值。这当然是现代哲学对死亡的理解,有宗教信仰的人并不见得同意。
然而无论它是什么,哲学家都认为人是没有必要去恐惧的。罗素和西塞罗相距两千年,在这一点上的看法完全一致,西塞罗说:老人在适当的时候谢幕,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一个老年人还怕死那“肯定是个老糊涂”。罗素的表述更接近常识:一个年轻人害怕死亡,比如在战场上怕死,这是有情可原的,因为那等于剥夺了生命里剩下的美好事物。然而一个老人已经经历了悲欢离合,也发挥过了自己的天赋,再去怕死,那就说不过去了,显得有点儿卑微可怜。
说得容易,具体该怎么办?罗素的答案比对抗衰老更进了一步:就是为自己的兴趣范围拓展建立一个目标,让它变得超越个人,使自我的壁垒逐渐消失,让个体生命和广大的人类生命逐渐融为一体。比如说,一个富人喜欢收藏艺术品,那为什么不建立基金资助艺术家,向博物馆捐献,让自己的兴趣进入公众?
一个人的一生,应该就像一条河流,源头是细小的,是被夹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的,渐渐地,河流会变宽,河岸会远去,最终,平静的水流将看不出界限,直到汇入大海,这就是平静的死亡:毫无痛苦地失去个体的存在。如果一个老人能这样看待生命,那他就不会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因为他所珍视和为之努力过的事物,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句名言叫“趋向死亡的存在”,常常被翻译成“向死而生”。该怎么用我们的生活去体验这句话?当人的生活是为了迎接死亡而积极自主地度过时,就是一颗颗成熟的生命果实;假如它被完全用来抗拒死亡,比如以近乎穷凶极恶的态度去追求所谓延年益寿,买了一大堆完全没用的保健品,那就有点儿像一颗腐烂的水果,把原本能够支配的精力给浪费掉了。
罗素差不多活了一百岁,但是他从来没有单纯为强身健体而做过任何事,他说:我愿意死在工作的时候,为了竭尽自己所能,为了知道我的事业还会有人继续而欣慰。至于每个人选择的工作是什么,那还是要自己去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