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无物永驻
《上学记》,这本书由何兆武先生口述,文静撰写,记录了何兆武先生辗转的求学经历,是一本颇具趣味的西南联大回忆录,三联书店曾多次修订出版。有段时间我捧着这本书翻来覆去、连读带抄地看了好几遍,导致后来我去看《无问西东》,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葛兆光先生为此书作序《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幸福和自由》。“幸福”和“自由”二字完全贴合当时的西南联大。我们此处提及的“自由”远远不是乌托邦式的自由,也绝非无所恃恐的傲慢。而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在种种束缚下,仍然执着地追求真理和学术,是一种高度自制的自由。
读《上学记》时,何兆武先生仿佛正身着青色长衫站立一旁,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将知识分子视野中的战争时期娓娓道来。校区刚搬到云南的时候,日军每天空投炸弹,学生们一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就跑进山沟里,甚至后来因为轰炸时间的规律性,把上课时间改为早上七点到十点钟,下午三点钟再上,中间的时间留给日军轰炸。在战火纷飞的严肃气氛里,何兆武先生描述了一些发人深省的画面:“有一次飞机大肆轰炸之后,我看见一堆乱坟后边有位老人,他有气无力地慢慢站起来,满脸灰色的尘土,然后非常缓慢地长叹一口气,我看了以后心里非常难过。”
其实我们纵观全书,像这样无力而难过的情绪是非常少见的。分明是战争年代,书中却处处洋溢着乐观积极的心态。哪怕学生宿舍、图书馆被炸得面目全非,蒋梦麟校长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绝望灰败的神情。同学、师生都彼此相信未来是一个光明的、美好的世界。只是到日本投降那天,有人高喊“The war is over!”多年战乱和流亡终于盼来了尽头,同学们大叫大笑,将隐忍的辛酸统统宣泄。
我们感叹精心雕琢的文字,歌颂别致灵巧的修辞,却又很轻易地被何先生平铺直叙的口气打动。蒙太奇似的画面,旁观者一般的视角。知识分子饱满的热情和渴望却受时代局限,那是一种多深沉的悲哀。
它一点都不比那些辗转反侧的爱而不得轻松多少。
何兆武先生读书尊崇五柳先生的“不求甚解”,他说知道一切,也就没有趣味了。早在初二那年,他就在作文中模仿《聊斋志异》写鬼故事,十三四岁就开始跑北平图书馆。小小年纪看书很快,也很杂。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近代的,政治的、文学的,何兆武先生不成系统地全读了,没有很强的目的性,只求开阔些眼界足以。这与他求得身心自由、不拘小节的生活态度非常一致。
我对何先生的读书态度是非常认同的,就像我不觉得读书有什么实际性的功用,只是为享受当下的快乐罢了。在这点上,毛姆的观点十分明确:文学就是为了消遣用的,教育只是其次要功能。作为文学形式之一的小说,一定要为读者提供愉悦的享受。
何先生虽读书似天马行空,却很有个人见解。且为人思想开阔,不吝于与他人讨论见解。他读到西班牙哲学家时,提出了不同的人生态度,认为读书人追求内心的平静。但同学王浩赞同人生一世为的是追求光荣。诸如此类,理解的差异并不在他们之间产生隔阂,反而使何先生更深入地思考。何先生在学术思想上没有门户之见,这是很值得学习的品质。
虽然地方小,条件差,文理法三个学院总共也不过千名学生。但整个西南联大弥漫着一股自由、宽容、开放的学术氛围。除了何先生这位先后在四个系就读的怪咖,教师讲课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发挥。整整一个学期张奚若先生只讲马克思、黑格尔;雷海宗先生上课不带讲稿,全凭过人的记忆力讲课,却十分动人,很受学生喜欢。其他的温德、闻一多、冯友兰等几位教师,都是大学问家,不骄不躁,修养很高。此处不得不提一提梅贻琦校长,在暴乱的人群中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一路走一路安抚学生。《国风》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梅校长那股自成一格的大气从容,堪称一代知识分子的典范。我因此格外喜欢读《上学记》第二章。
何兆武先生自己也说“1939-1946年,我在西南联大度过了整整七年,读过四个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最值得怀念的好时光。”“联大的老师讲课是绝对自由,讲什么,怎么讲全由教师自己掌握....学术自由非常重要,或者说,学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比如冯友兰在课堂上骂胡适,说:‘胡适到二七年就完了,以后再也没有东西了,也没起多大的作用。"这些都是教科书里看不到的。汪曾祺先生也曾在对西南联大的回忆里说过类似的话,非常触动我。“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可见他内心对西南联怀有深厚的感情。
我对那个知识至上的年代近乎有着疯狂的执念,这也是促成我继续求学的一个重要因素。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整个社会对文化和读书人的尊重令人动容。反观当下,读书好像逐渐变成一件失去诱惑力的事情。知识好像渐渐落后于赚钱、权利、名声、荣誉……同学聚会出现的高频词是企业福利、工资水平、结婚对象……读书时代那种单纯的快乐去了哪里,我们不得而知。而西南联大“那时候,同学间受尊敬的是那些业务突出”的人,这里的“业务突出”指的是书读得广、读得通、读得有水平的人,“用北京话讲就是‘特棒的人’”。
那一代读书人知识之渊博,为人之谦逊,内心之丰盈,才是驱动我反复阅读而从不疲倦的力量。
仿佛指尖的细沙,握得越紧,流失得也越快。但最后摊开手掌,你会发现,总有一些东西足以跨越人生的幻灭,永垂不朽。
何必事事汲汲于功利。何兆武先生提出的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的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ruch Leiden,Freunde' (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