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起这棵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它生长在池塘边,只此一棵,虬曲苍劲,高大蓬勃。或许,是它孤独的样子与众不同,所以就引起我格外的关注。孤独者需要孤独者的安慰或者是理解,基于此,每每从这棵树旁经过,我都情不自禁地望上一两眼,看看它是否有丁点的变化,以此证明我对于它的关注能够产生一些实质性的效果。有时甚至天真地臆想,这棵很古的柳树,能否像《天仙配》中的那棵槐,哪天忽然开口说起人话呢。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作为自然界中的一分子,虽是植物,既然存在,它就与动物一样,有着生命的。具体表现在简单视觉上的长高长粗,发芽、抽绿、结果,然后落尽满树的葱茏,成为现在我眼中这般,嶙峋突兀,勾画了了。其实它的内在,一定也发生着许多肉眼看不出的变化,新陈代谢的作用因为生命的本能,总会在不知不觉或者不经意间露出些许蛛丝马迹。
在整个的冬天里,它给予我的印象,仿佛生命处于冬眠状态,亳无生长的迹象。我甚至怀疑起在这样的严寒中,它禁受不住天寒地冻,枯萎了。生命的脆弱性有着各种各样的局限,气候也是其影响因素之一。时常听见屋前国道上鞭炮唢呐的声音由远及近,就知道,一个同类的生命已经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这样的现象在冬日里更为显著,它们如同树落光了叶般让人感到萧瑟,忧郁。特别是在深夜,飓风刮过光秃的树桠,发出如同人类伤心欲绝的呜咽声,一阵紧似一阵。寒意逐渐从虚无变成现实,钻进心底,对于光阴渐失的恐惧被黑暗的寂寞无限放大。此时,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棵池塘边正在越冬的柳,孤独、沉默,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静止状态,只是在黯然地等待某一时刻到来。
漫长的冬日没有让这棵树给我留下任何感官上的变化。这些灰色的但又无法逃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为寒冷,一天比一天更加漫长。正当我为生活的窘迫感到愤懑时,从这棵树旁经过,我忽然地想停留下每次匆匆的脚步,仔细瞧瞧这棵在旷野中无遮无挡、无依无靠的树。它很老,看不出年轮;它黝黑的身躯全然皴裂,鳞片状掀开;墨绿的苔癣与枯断的藤蔓深植其上;盘根错节,枝桠纷繁。冬日里,它每分每秒都在风霜中饱受煎熬,但从来都保持着这样的沉着与冷静,与寒冷不动声色地对抗。它落光了一身华丽的盛装,无关乎美丽的外在,只为拼力一搏。它的生命与人类的生命是等同的,有意识形态的,只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而已。它知道,为了生存,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哪怕是在最恶劣最艰苦的环境中。
我进一步走近它。一根枝桠触及了我的脸颊,柔柔的,痒痒的。我不禁用手牵住放在眼前。原本以为是根枯枝,但是看见枝条上隆起如许的触点,我知道,是我错了。这些触点鲜活、青嫩,无一不昭示生命的存在与成长。寒冬即将成为过去,它们蓄势待发,跃跃欲试,只需感知一丝春的气息,便撑开无数枚柳叶,重新绽放生命之绿。望着眼前这棵历尽沧桑的树,它不知越过了多少这样的冬天,以坚强对抗冷酷,以沉默对抗漫长,最终在岁月的轮回中又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去年的冬天有些特别的冷。每当风雪之中穿梭在乡村,或远或近望见这棵树,我陡然地增长了勇气与力量。一棵比我不知大多少年岁的树正在越过冬天,尚能无所畏惧,我何尝不能够如此?不要以客观上的一些东西来轻易改变主观上的认知。感谢池塘边这棵树,它让我与它一起越过了这个冬天,也见证了这个冬天。我没有来得及在树的身上找到冬的残留,但在自己身上,却找到了。一段时间,我的手冻得厉害,这在往年,又将是一个妥协生活的借口,但是去年,我没有在意。现在,疮口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痂,仿佛树的鳞片覆盖其上,我一笑了之。痂的下面有些发痒,我知道,那是新生的肉在萌动,它最终会愈合伤口,让我如越冬的树一般重新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