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901号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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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晚终归静,人去也楼空。随风潜入夜,化作桃花红。

在城西北角新世纪家园三区八号楼五单元九层独户房间里,挤着满满一屋子的人,男女老少均有,里面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在屋内西侧墙角处,摆放着一张单人沙发,充满污渍的黑色外套早已破烂不堪,这与边上的那套崭新的血红色皮套沙发形成鲜明对比。在沙发的正对面,竖立着一座大钟表,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仿佛寺庙里那个循规蹈矩敲钟的和尚,正默默地念着佛经。

在那张黑色破旧沙发里,坐着一位年过八旬的耄耋老人,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破烂不堪的旧布袋枕头。此时的他正微微探着身子,高兴地观看着由十几个小孩分组编排的舞蹈和游戏表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欢笑使他高兴得像个长不大的老小孩,激动得几乎要从沙发坑里蹦出来,可惜那个破旧的枕头似乎实在太重,又把他给拽进去了。

老人住进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白天,这里静悄悄的,静得像悬挂于高空里的煤窑地窖。除过窗对面三两位在寒风里高空作业的农民工外,偶尔只有一两只飞累了的麻雀喜鹊光临此处探景,它们小心翼翼地斜着身子,警觉地环顾四周,然后走马观花似的扫视一番窗户里边的世界,再观察一下紧闭的玻璃门窗,最后小憩不多时便匆匆飞远了。

每当夕阳日落,夜幕降临,随着几十辆小轿车浩浩荡荡驶进小区门口,停车,熄火,下车,然后不约而同地往顶楼老人住处走去,这里便热闹起来。在这不到一百平三室一厅布局的房间里,八十多人聚集在一起,宛如召开世界一年一度的达沃斯经济论坛会议,参会者围着绕会议的一个主题展开激烈辩论,慢慢拓展到多个领域若干方面,最后经过整理众多分歧和意见,梳理成多个目标,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在整场会议过程中,大人们争吵不休,小孩们闹腾不止,而那位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的老人,他眼睛深邃,目光如炬,时刻分外警觉地注视着屋子里的每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全程一言不发。

大约晚上十点以后,只听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意味着今晚的会议到此结束,然后来的人便纷纷起身走出房间。几分钟后,只见楼下几十盏车灯陆续亮起,将整个小区照得通亮,随后传来一阵阵发动机隆隆的轰鸣声。不一会儿,只见一辆辆车陆陆续续开始移动,并依次排队缓缓驶出小区,渐渐消失在霓虹灯闪烁的夜空里。

至此,整个小区再次陷入一片荒野般的黑暗和寂静。一轮残月照进这空荡荡的房间,仿佛一个不速之客不经意间闯入千百年来未有人类踏足的西伯利亚原始森林,冰冷的月光洒在一层薄薄的迷雾上,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剑从中穿过,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这里一片狼藉,客厅,厨房,卧室,到处都是垃圾,如同一场战争结束后留下的断壁残垣,古怪刺激的炮弹烟雾和燃烧焦味四处弥漫。进攻一方的参战人员都撤离了,没有人留下来收拾残局,只有一盏明亮的没被摧残的崭新吊灯,陪伴着老人在惶恐不安中注视着那座滴答不停的钟表悄悄地睡去,直到明日清晨东方升起的太阳再次照亮整个房间。

今晚,来这里的依然是老人异常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老人的亲生子女以及后代们,包括:四个女儿、四位女婿、大儿子以及儿媳,其他的都是子女们的后代,包括曾孙,增外孙等,这属于名副其实的四世同堂,孩子们多得有时候连老人自己都记不过来。

孩子们给老人提前准备了很多礼物,琳琅满目的大小礼盒和五颜六色的花束被整整齐齐地堆积成一座漂亮的小山摆放在老人前面,它们好似陪伴老人一起走过六十余载人生年华的那美人墓碑前的鲜花,是那样的鲜活诱人,那样的芳香四溢。

那位仿佛从梦境里走出来的美人,曾是那样的爱他。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属于他们的高山下的故事,那是战火里烤出来的真情,一段被作家写进经典文学里的爱情,一段被导演搬进影视作品里的传奇。那年,她为了他们的爱情奋不顾身,抛弃一切抵达前线。在那个悲喜交加的夜晚,他曾对着一轮圆月向她许下全天下最真美的诺言,并从此穷极一生为此奔命,以天空为镜,明月为证。他做到了,当战火的硝烟消散殆尽,他们便一起组建了幸福的家庭,并携手创造了美好的生活;他做到了,她永远是他的白雪公主,不管她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时,还是她被病魔缠绕、容颜老去时;她也做到了,他永远是他的白马王子,不管他少年英俊潇洒、一无所有时,还是他中年事业起起落落坠入低谷时,亦或者他后来多病缠身直至全身瘫痪时。他们彼此坚守若言,不离不弃,如同他掉落了门牙后那可爱的笑声,欢笑着一起老去,从一而终。

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没有做到,他常常在白日的梦里幻想着另外种种可能的情景和结局,又在漫长而孤独的深夜里自责到暗自流泪。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彼此约定,来年的春天一起看院子里那颗两人一起种下的桃树桃花盛开。

就在一个月前,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随着刚刚供水后水龙头的几声冲撞巨响,坐在自己身边的老伴急忙起身前去厨房,紧接着便传来身体倒地的声音,他呼唤着她甜美的乳名,却再也唤不醒沉沉睡去的美人,她就在自己的眼前,那样悄然间永远地倒下了。他多么想像她曾为他那样再为她来一次奋不顾身的冲锋,可是此时的他早已全身瘫痪,除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和用仅能动弹的右手拼命制造出一些声响外,他已无能为力了。那天,仅在身边常年照顾他们老两口的四海碰巧去了医院照顾生病住院的妻子尚未回家,家里只有两位不能自理的老人。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溢满水缸,流出厨房,逐渐淹没美人那衰老而不败的脸庞。他像一堆淤泥一般烂在轮椅里,遭遇了人生中最无知最黑暗的时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曾无数遍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障碍物和垃圾,它们总是身不由己地四处游荡,阻碍着自己去追寻自己的梦中情人,他感觉自己简直一无是处。

他绝望地哭了,如同一个在茫茫人海里与母亲走散的孩子,失去了自己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依靠,一张张准备吃人的面孔都向他涌来,恐惧瞬间充斥了他的一切。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间笑了,像一个敢跟老天开玩笑的未经世事的孩子,笑得那样自然,那样灿烂,那样无拘无束,又那样无所畏惧。在寂静的夜空下,精美的雪花轻轻地飘向大地,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洒她冰冷安详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他轻轻哼起了一首美妙的音乐,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蝴蝶夫人》歌剧中女主演唱的《晴朗的一天》。

明天就是他的八十八岁生日,这或许看起来是一个寓意吉祥的数字。在红尘滚滚的人世间已跌跌撞撞走过八十八载的他,在一片祥和的氛围里默默回想着自己这一生,他又忆起了与那美人的月下独白,以及两人牵手走过的平凡一生,艰难岁月有时,幸福时光有时,回忆着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他暮然间笑了。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感动存留于他早已看破红尘的心中?又还有什么需要他牵挂和惦记?或许有吧,亦或许已经没了。人的一生大多时候就像天空里那些不起眼的碎星,在黑暗里默默地拼命闪烁着自己,而人的归宿就像夜空里一闪而过的流星,分秒间与世长辞。他看着面前一群欣喜欢舞、嬉戏蹦跳的孩子们,百感交集,不禁潸然泪下。

“爸,您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一旁的二女儿神色慌张地凑过来。

“没事,爸这是感动的泪水,你看这满屋子的礼物,都是我们为他精心准备的,他能不感动吗?或许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三女儿大大咧咧地一边说着,一边弯着腰仔细打量着地上这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昂贵的礼物。

大海从厨房里出来,左手拿着被咬了一口的半截黄瓜,右手拿着另外半截递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六妹,六妹会心一笑。随后,只见妻子叶晓林端着一大盘新鲜水果从厨房出来,并热情地招呼大家自由享用。

大海绕过嬉戏的孩子们,走到父亲跟前,看着父亲眼角感动的泪珠,问道:

“爸,在这里住着还舒适吧?室内温度怎么样?外面风景如何?”大海一边关怀地询问着父亲,一边望向霓虹灯闪烁的夜空。他告诉父亲,附近这一带目前虽说人烟寥寥,但开发商已经设计出了一大片宏伟蓝图,等过几年,地铁、商场、学校、医院、超市等生活配套设施就会被全部完善,科技园、影视基地会纷纷建立,到时候这里将是全城经济发展最好的区域。他指着窗外遥远处一座拔地而起、灯光闪耀的大厦,他告诉父亲那是这座城市里最负盛名的地标性建筑,以后有时间他可以带着他上去瞧瞧,俯瞰一番这座宏伟城市的全貌。他还告诉父亲,今晚这座大厦会有一场绚丽的灯光秀,到时候他们在家里便可以尽情地免费欣赏一场视觉盛宴。

父亲目前住的房子是大海三年前花光全部积蓄分期付款给博士肄业的小儿子买的结婚用房,可惜阴阳不和,缘分未到,离校前一天儿子与未来儿媳莫名其妙分手了,因此装修房子的事也就搁浅了,直到今年如冬天才刚刚大体装修完毕。

把父亲接到城里以后,兄妹几人就父亲住宿问题始终无法达成一致,最后无奈之下,大海做出让步,把父亲悄悄接到了自家尚未居住的新房,虽然妻子叶晓琳一百个不同意,可住家里她更是一千个不答应,让她伺候一个大活人每天拉屎拉尿,那比死了都难受,更不必说事一个不是亲生父母的外人。最后兄妹几个商定,住的地方大哥提供了,那其他的事情诸如送饭、喂饭、衣服换洗等琐事便由其他几位妹妹们负责了。大海尽管觉得让父亲住在这里不大合适,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父子关系重要?还是夫妻关系重要?这中间夹着的他,也只能采取刀切豆腐,让两边光滑顺溜,依次避免掉一场空前大战。况且,父亲住在这新房,也算是趁这个机会让他在人生的最后岁月里体验一回住城市高楼的新鲜感受。

正当屋里的人热闹着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咣咣咣的敲门声,有人气喘吁吁地说到:

“......是901吗?.....没错,是901.....”

里面的人听到后,大声喊道:

“没错,就是这里,进来吧,门没锁!”

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吃力地提着一个网兜袋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走了进来。二女儿新梅赶紧起身接应,并关怀地向两人问寒问暖。那小男孩是她的小孙子小宝,那年轻漂亮的女人是她的儿媳,都是自己的宝贝和心肝,自然关怀备至了。

新梅看着正在和孩子们高兴地观赏观光秀的父亲,上前打断后微笑着说到:

“父亲,您先别着急看烟花,那东西今天不看明天还有。您看看谁来了?看看您最喜爱的小宝又给您带什么来了?前两天我让富贵(丈夫)专门回了趟老家买了两只大公鸡回来,医生说您身子虚弱需要补补,这是我专门熬夜给您炖的。另外一只还在家里养着,回头我再给您炖。您知道小菲(儿媳)她们工作很忙,这段时间我还忙着给她们照看孩子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小宝拉到父亲面前。老人摸着小宝稚嫩的手和脸颊,欣慰地点点头,笑了。

随后,新梅又示意小宝赶紧把盛着热汤的罐子端上来,只见小宝咬着牙关使劲将一个精美的瓷罐小心翼翼地端上了茶几,上面的鱼儿、神龟的图案清晰可见。随着盖子被小宝缓缓揭开,一股热气喷涌而出,沁人心鼻的鸡汤美味很快扩散向整个房间。

“好漂亮的罐子!”一个小女孩惊叹道。

“这是我爸爸前段时间专门让一位烧砖的朋友烧的,以后专门给我老爷爷吃饭用的!”刚才提着这个罐子的那个小男孩骄傲地向那个女孩解释道,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众人瞬间哄堂大笑,夸赞他天真可爱。在一旁的父亲赶紧尴尬地陪着笑脸教育他说:人家不是烧砖的,人家是烧磁窑的,这东西也不能吃饭用,是用来盛汤用的。小男孩听得十分认真,默默将每个字记在心中。

“这上边还有一个‘寿’字!”另一个凑过来的小男孩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罐子说道。

“这是给我老爷爷祝寿用的吧?”又一小女孩好奇地问道。

“这是给我太姥爷祝寿用的!”一个小男孩用肯定的语调斩钉截铁地说道。

孩子们好奇地围观着这个精致而漂亮的罐子,并时不时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对这个新奇的玩意儿爱不释手,不一会儿还起了争论,有的说这是给我太姥爷的,有的说这是给我老爷爷的,彼此争锋相对,互不相让,双方的父母也不出面解释,个个当了回看热闹的观众。

五女儿林梅不知跟丈夫赵建国悄悄说了什么,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半个小时后,他提着一个崭新的衣服袋推门进来。妻子林梅赶紧上前从他手中夺过衣袋,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还带着标识牌的黑色羽绒服,满脸微笑着向父亲这边走来:

“爸,这件衣服是我今天刚给您买的,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大牌子的,您看,穿上一定特别暖和,比你去年看上的那件好多了。”

林梅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的LOGO展示给众人。她轻轻地将新衣服的拉链拉开,并试图脱掉父亲现在身上那件早已异味刺鼻的外套,但父亲似乎坐得很死,没有动弹,同时脸上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不过林美并不打算放弃,继续向父亲解释道:

“爸,这件一定合身的,这次我让建国(丈夫)照着您的另一件衣服买的,这衣服花了他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呢。来,我给您穿上试试!”说完,林梅再次挪动父亲的两只胳膊,但父亲仍旧没有做出一丝愿意配合的迹象,经过几次拉拉扯扯,最后勉勉强强把衣服披在了父亲的肩上。

那件花了赵建国一个月工资的新款羽绒服披在老人的肩膀上,着实有种座山雕披着大元帅服的感觉,气质一下子就变了。不过,林梅和丈夫赵建国似乎已经忘了,他们所拿去照着买的那件衣服是父亲身体圆圆胖胖的时候买的,而如今的父亲,早已被折磨的只剩一副骨架在勉强支撑着躯体。然而,林梅可不这么认为,她依旧信心满满地当着众人的面一个劲地夸赞这件衣服好看,说这件衣服气质非凡,十分符合父亲的气质,尤其是父亲年轻时的气质。可是,父亲早已老了,那气质,也早已随岁月乘风归去了。

跟着众人一起肉皮微笑的六妹兰梅似乎猛然间想到了什么,赶紧走过去询问正忙着跟几个小年轻打扑克牌的丈夫李兵,他们花重金给父亲买的按摩椅什么才能送到,让他赶紧打电话问问他的好朋友顺子现在是不是已经到货了,若是到了,就赶紧派人拉过来。丈夫李冰显然有些不耐烦地说到:

“着急什么?老人的生日不是在明天吗?按摩椅明天就送到了,那么贵重的东西晚上拉过来磕碰坏了怎么办?”

六妹兰梅听着丈夫李兵的话,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她觉得刚才李兵的对她的态度有失自己的脸面,于是充满怨气地瞅了丈夫一眼,嘴里嘟嘟着低声说了几句可以彰显自己家庭地位的十分难听的话,里面自然带着国人习惯性骂人的“娘”、“妈”、“猪”、“狗”之类的名词或者形容词,不过这并非她什么故意而为之,大概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李兵也习惯性地回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两人的眼睛里似乎都充满了“你不想看我,我也懒得看你”的意味,或许他已经察觉到今晚回家后可能发生某些“不堪回首”之事,他索性不再继续打牌,果断从五人的位子上挪开了。他站起来拎着替补他位置的那个小年轻坐的小板凳,小心谨慎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了窗台边挨着一个小女孩的空位置坐下来,然后下意识地点着了一根香烟。

“这烟花好漂亮啊!”边上的小女孩看着遥远的夜空里升起的无比绚烂的烟花和灯光连声赞美道。

李兵扭头看了一眼那个激动地拍手的美丽可爱的女孩,莫名其妙地笑了那么一下,然后又看看自己手中流动着的青烟缓缓掠过自己的头顶,他一脚将其踩在了脚下。他和孩子们并排坐着,默默地欣赏着窗外美丽绚烂的夜景,悄然间陷入了某种沉思。

灯光秀已经开始了,烟花表演也开始了。小孩们激动地在房间的各个卧室和角落里奔走相告,他们欢呼着,尖叫着,犹如第一次走进迪士尼乐园和哈尔冰冰雪大世界的新旅客,尽情地释放着他们此时此刻内心真实的激动情感。然而,大人们似乎对这场视觉盛宴有些心不在焉,尽管他们脸上都写满了微笑,但却给小孩们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

三女儿寒梅看着几个姐妹今天出手如此大方,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和焦虑。她承认自己左抠门右抠门偏偏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抠门,在这个四分五裂家族内如此关键的时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谓父子关系、父女关系、兄弟姐妹关系等等,早已形同虚设,犹如一层薄薄的窗纸,只等一阵风吹雨打后没了遮掩,彻底破裂。但她又能如何?她不可能这个时候指望谁再去给自己准备一份送给父亲的别样礼物。她是个粗脑子的女人,不像她那几个姐妹每人都有八百个心眼,总能在关键时候显得与众不同表现一番,做个优雅大方又光鲜亮丽的人。她很不痛快地扫视一圈屋里的人们,最后还是朝着坐在沙发里只顾着吃水果喝饮料的那个窝囊废丈夫恶狠狠地瞪了几眼。

父亲今晚面带微笑,脸庞红润,心情大好。以往逢年过节大家回家团圆,父亲每每一高兴时总是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决定,如奖励哪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小孩多少钱,奖励哪个考试第一的小孩一台大玩具车。大家都似乎不约而同地预感到父亲今晚可能会宣布什么事情,而且十有八九和那个东西有关。

但是父亲迟迟没有做出什么异常举动,孩子们继续一个个拆封着礼物给老人欣赏,每拆开一个便主动告诉他:这是我买的,这也是我买的。正当父亲和他的孩子们聊得正欢时,父亲突然对着身边的二女儿、五女儿、六女儿激动地拍着自己怀里的那个破枕头说自己明天将宣布一件大事,正在厨房里的大海听到后急忙跑过来笑着对父亲说:

“老爸,您可不能忘记我呀,我可是您大儿子,我这刚装修的新房子都没舍得自己住,就让您先住进来了!”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以示明白。看着正和父亲热聊的大哥和其他几个姐妹们,一向喜欢直来直往、不屑于人情世故的寒梅这个时候也变得不安起来,她看着油嘴滑舌的姐妹们,心中愤愤不平,闷闷不乐。可她就是偏偏不会人家这一套,你让她对谁陪个笑脸、弯个腰,那可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毕竟这人跟人的脸面它就是不一样的,寒梅觉得自己的脸面更为尊贵。再说,这是让她在一群一向瞧不起自己的姐妹们面前去丢人现眼,那可不是自己抽自己大耳光吗?

她知道这些姐妹们为何总拿她开玩笑。自从自己结婚生孩子后因为心情抑郁而没做好调理,导致身材一胖不可收拾,曾今美若天仙的她从此在胖的道路上不去不复返,最终变成了一个徘徊于两百斤左右的胖女人。随着年纪过半百,“三高”居高不下,当姐妹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还在争香斗艳时,自己只能在一旁充当一个活人模特,供他们任意嘲弄,久而久之自己便彻底成为了她们的笑柄。

她明白这事赖自己疏忽大意,除了心中默默埋怨自己外,她又习惯性地骂了几句那个猪头一样的丈夫刘永健。刘永健没有“一直健身”,他和娇妻寒梅一样,是一位不怒自威的重量级选手。但心里骂着丈夫的寒梅又仔细一想,在这个早已失去人情味的大家族里,反正大家都是子女,谁也不欠谁的,有他们一份,那就必有我一份,谁又怕过谁?要论动手打架,自己和丈夫何惧他们这些细皮嫩肉的面条?除过七妹和老四外,其他人她没有任何顾虑。她不由得心一横,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房间里的热闹伴随着夜空里的灯光和烟花而达到高潮,也随着灯光和烟花的散去而逐渐消停。随着精彩绝伦的灯光秀和烟花展落下帷幕,房间里开始归于平静,此时屋内已是一片狼藉,烟云缭绕、杂乱不堪,大家也纷纷起身各自叫唤着各自的人马准备回家。

又到了一个重要的时刻,商议今晚谁留下来陪伴父亲。大海已经持续在这里值班一个月了,今晚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他建议大家轮流值班,今晚就换人。

介于父亲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且赶上父亲八十八岁生日,前段时间兄妹七人经过商量决定,到时候大家都回来一起给父亲过个生日。

七妹红梅已在部队请了探亲假,火车明天才能抵达。老四原本是晚上九点到达,可是电话里说火车延迟两小时,大概十一点才能抵达。大家一致商议决定,既然老四今晚来,那就让老四今晚陪父亲吧,这样也省去一些争吵,老四也一定不会有什么意见。建议是大海提出的,那老四来之前谁留下来守着交接呢?那自然只能大海留下来了,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之时,大海突然很痛快地应了下来,这也是多年来对于父母之事他少有的一次爽快。叶晓琳等众人先出了门后,把大海叫到另一间卧室,恶狠狠地把他低声骂了一顿,说他嘴多嗜揽事,自找麻烦,今晚家里还要熬夜给明天回家的女儿燕子做一些年货,她很不痛快地收拾了一下狼藉不堪的房间,警告大海让他十一点半之前务必滚回家,最后气汹汹地甩门走了。

房间的一扇窗户开着,屋内的乌烟瘴气伴随着滚滚热浪向外涌去,冷空气随之涌进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忽然进入大海的鼻孔,他以为又是谁家的小孩给屋子里悄悄留了膏药便便,这些孩子之前及这么干过,真是一群讨厌的家伙。他开始小心仔细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查找起来,但一无所获。当他准备把坐在父亲沙发里的父亲抱起来去卧室的时候,那股浓烈的味道迎面扑在他的脸上,看着地上的点点黄色的液体,他终于反应过来:父亲拉裤子了。

原来当大家都嚷嚷着商量谁留下来的时候,父亲曾努力叫唤着示意要去厕所,可惜大家没有理会他,都着急着准备回家。

从老人裤子里散发出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透过窗户,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大海心中一时间愤愤不已,但又无可奈何。

他强忍着这难闻的气味,面对着眼前这位全身瘫痪的老人,这个曾今在他心中无比伟岸无比英勇顽强的男人,如今只剩一把可以捏碎的骨头,像一个骷髅,一个被岁月打败和压扁的纸片人。

他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中诉说起这些年与妻儿在外经历的风风雨雨,那些刻骨铭心的心酸往事,每每想起都是以泪洗面。如今的他也已是六十出头的老人,在父亲的面前,像一个孩子一样诉说着自己在家庭内外所遭受的诸多委屈,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二妹走之前已经帮父亲服了一颗安眠药。看着逐渐沉沉睡去的父亲,大海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父亲怀中的那个破枕头。那个枕头是父亲被接到城里时带来的,他吃饭睡觉每时每刻都紧紧抱着它,不让任何人触碰。当大海的手轻轻触碰到那个枕头时,里面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那是多么令人心潮澎湃的声音。然而,当大海准备进一步将枕头从父亲的怀中拉出来时,发现根本拉不动,那破袋子就像一块铁,被死死地焊在了父亲的怀里。

大海不敢继续拉拽,他害怕把父亲惊醒,倘若被父亲一旦发现了自己的企图,那一双近乎可以杀人的眼睛会让他寝食难安。六妹是尝试过的,那死亡般的凝视和撕心裂肺的怒号让她心中久久不能平复,每每想起来那一幕都心有余悸。父亲变了,自从母亲走以后他就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和蔼可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平易近人,那张在他们记忆中慈祥的面孔从此永远地消失了。

客厅里的大摆钟悄然间敲响了整点的铃声,目前已是晚上十一点,妻子叶晓林的电话一个又一个来催人。想着四弟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抵达火车站了,再过不到半小时便可以过来,于是他继续等待着。

古人说时间如白驹过隙,可等待的时间宛若无风时天空里的流云,好似一动不动,漫长得令人生厌。妻子的电话一个又一个的打来,六妹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房间里刺鼻的味道令他做呕。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钟表里卡在“3”位置的分针,终于忍耐不住,匆匆逃出了房门。

当夜空里闪烁的星灯渐渐散去,天空悄无声息地飘起了雪花,伴随着徐徐轻风,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飘进901号的房间,洒落在地板上,沙发上,茶几上,落到大钟表的玻璃上。夜静了,像秒针的声音,开始进入倒计时刻。

第二天去早晨,整个世界披上了洁白如玉的盛装,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它们像一个个美丽的新娘,迎接着冬日里朝阳的沐浴。

正在幽雅的茶室里慢慢品茶的大海,突然接到二妹新梅的电话:

“大哥?赶紧回来吧!”老二电话里语速急促地说,声音微颤。

“怎么了?我人还在外面,正开着车呢,有事你们先处理一下嘛!”大海以为又是关于父亲的那些令人厌烦的糟心事,眉毛一皱,但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

“爸去世了!”老三接过电话,不耐烦地怒号了一声,随后又愤怒地摔掉了电话,老七红梅见状,弯腰缓缓拿起来挂在半空的电话,轻轻挂断了。

大海听到“去世”两字的时候,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一丝悲伤从他的脑海中轻轻掠过。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身子往后一仰倒在茶室柔软的棉垫里。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他告诉自己,现在并不是需要悲伤的时候。他迅速拿出手机,拨通了老六的电话。

“老六,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哈气声,昨晚凌晨夜宵的酒还没彻底散去,此时的老六还没起床。她头也不抬摸到手机接通了电话,半梦半醒中不耐烦地问道:

“哪位?有事吗?这大清早的催命呢!”

“老头子死了!老二老三他们已经去了!我现在还在外面有点事,稍后就到。你赶紧去,看那个枕头还在不在!要快!速度!听到没?”

被挂断电话的老六像被一颗炮弹炸醒了一样,看着手机屏上十几个未接电话,迅速从床上提跳起来,一向爱浓妆艳抹的她此时此刻也顾不上了化妆打扮,在睡衣外套了一件羽绒服后便拿着车钥匙匆匆出门了。

半个小时后,大海开着一辆越野车驶进新世纪小区,从五单元出来的一位穿着睡衣的漂亮中年女人,急匆匆上前与大海轻轻私语:

“不见了!大哥!”

“你找了吗?”大海很是吃惊地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的六妹,下车后的大嫂也凑了过来。

“找了,整个房间都翻遍了,我来之前,二姐,三姐她们都找了,她们说没找到!”

没找到?这怎么可能?大海清晰地记得自己昨晚的一举一动,那唾手可得的悦耳声音让他昨晚还做了一个甜蜜无比的美梦。

三人简单沟通以后,便迅速上楼。电梯偏偏在这个时候也停运了,楼内一片漆黑,至于电梯何时能够修复,便只能完全看物业的心情了,估计要等到来年的春天。三人只能走楼梯上去,外面的光线透过玻璃射进来,使得楼梯里呈现出明暗相间的画面,像有一把把金光闪闪的剑刺进了黑色旋涡里,但始终没有穿透,里面依旧那样黑暗,一片死寂。

门被打开了,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的人齐刷刷地看向进来的人,像某种不言而喻的审视。大海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时间觉得莫名其妙,为何都偏偏看向我们呢?难道只是因为我是最后一个来的人吗?他一脸无辜地看向众人,还是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我说大家都看着我们俩干嘛?”他说着,随之又看了一眼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六妹,而此时,六妹也在看他。

众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头扭过去,看向仍旧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父亲。父亲的旁边站着一位身着白色大褂的老年中医,那是何大夫,附近开诊所的那位何大夫。大夫看着进来的大海,面无表情地说:

“你来了,那就给老人准备后事吧!不用白费力气了。”

说完,何大夫深深叹了一口气,出了门。随后,只听见楼梯里传来一阵阵咳嗽的回声。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只见正坐在沙发上给孙子做满月鞋子的老五林梅手中的一根钢针从手中不小心滑落,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边。

六妹看着众人围观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放下手中的活,温文尔雅地站起来,然后平静地说:

“都别在这里发呆了,既然人已经走了,那咱们就安排后事,该做什么做什么,在这里发呆也没什么用!”

脾气爆裂的老三看向了一眼六妹,心怀不满地站起来说道:

“你们谁有钱呢,就谁负责去安排,我呢?力气有的是!至于钱的事,该谁出谁心里明白!”她脸背对着脸从大海身边走过,众人同时再次看向大海。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咱爸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爸?难道不是你们的爸?”大海满脸问号地看着大家,却不敢直视具体某一个人的双眼。

“昨晚不是让你留下来照看老爸的吗?你昨晚去哪儿了?”老三恶狠狠地质问大哥。

“不是,老四昨晚不是来了吗?再说谁能在这屋子里呆得住?这是人待的地方吗?”大海说完,一脸委屈,但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过直白,便把头扭过去对着空荡荡的白色墙壁。

“你昨晚几点走的?”五妹质问他。

“十一点半吧?.....差不多吧,老四不是十一点的火车吗?我想着他大概能十一点半都,便早走了一小会。”

“一小会?四哥今天早上九点多才到的火车站!”二妹新梅看着满嘴谎话的大哥,抽泣着不满地说道。

“什么?你们昨晚不是跟老四联系了吗?说晚上十一点的火车。火车站到这里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大海瞬间有些惊慌,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错。

“二哥打电话的时候说是晚点两小时,火车十一点到站。但是后来有部分地区发生了大暴雪,火车又延时了。”老二新梅平静下来说着,面容沉重。

“”不是,老四,你火车延时了怎么不电话通知我呢?我怎么知道你的火车又延时了?”大海看向老四,埋怨地说道。

四海坐在地上并没有说话,眼眶里仍旧时不时有泪珠沿鼻尖滑落。

“四哥手机昨晚没电了。”五妹看着坐在地上悲伤的四哥,替他回答到。

“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又不是什么神仙或者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就能知晓众生祸福。再说,老爸来这里一个月了,你们又有谁来这里陪他老人家过夜!这满屋子怪味,是个人待的地方吗?”

四海面容狰狞,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强忍着把话咽了回去。众人不再争吵,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七妹站起里打破沉寂,说道:

“不论如何,老人已经走了,在这里说什么也没有用。一切事情以后再说,先商量一下爸的后事,逝者为大,让老人入土为安吧!”说完,她把目光看向自己的四哥四海。

四海正要站起来说什么,不料又被老三打断了。她开诚布公地说:

“明人不做暗事,真人不说瞎话。今儿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就把话说明白了,这东西究竟是谁拿走的?谁心里有数!今儿咱这兄弟姐妹们都在这里,谁拿走的就马上交出来,免得让所有人难堪。”

说完,她把目光往大哥的身上扫了一眼,并迅速移开。这时,其他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大海。

再一次被目光聚焦的大海瞬间心慌意乱,这并不是因为他真拿了那东西,而是这种被众人默认的表象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他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口道:

“东西真不是我拿的,我走的时候东西还在呢!你们别这么看我!真不是我拿的,谁拿了谁孙子!”他的样子十分恳切,眼睛里充满委屈和坚定。

“会不会是昨晚被人从窗户进来偷走了?我来的时候窗户还是开着的。”老二看着窗户说道。

“难道着窗户整整开了一整夜吗?”六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兄妹们,再看看双目紧闭的父亲。

俗话说,三九四九冻死狗,说的就是这寒冬腊月最冷的时候。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寒冷夜晚,不必说父亲这么一个已经全身瘫痪、弱不禁风的年迈老人,即便是一个正常的壮年男子又哪能经受得住这样的一夜寒冻?想到这些,七妹紧紧握着父亲早已僵硬的手,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大海意识到了自己昨晚的粗心大意,但他并不认为这都是自己一个人的错,于是依旧反驳道:

“这窗户也不是我开的,昨晚大家都在的时候不是老三让打开的吗?当时老头子吃你们的水果导致便秘,拉进了裤子,你们谁也不管,加上你们十几个烟民,直到我走的时候屋子里依旧乌烟瘴气,臭气熏天。”

四海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没有插话,他不知道大家在争吵的那东西是什么,他也不想去知道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鸡毛屁事,毕竟自己兄弟姐妹们之间的矛盾历来已久,很难说清,他也不想掺和其中,他只关心自己的父亲。父亲在被大哥和姐姐们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将属于父亲的所有珍贵的东西均打包送来了,包括一枚他心爱的一等战争功勋章,一个他珍藏多年的手帕(那是多年前他和母亲的定情信物),还有多年来政府下发的老兵抚恤金,除了他们看病吃药,还剩下大约一万元左右。这一个月以来父亲在这里的一切自己均不知晓,这是他第一次了解到。他不知道,在父亲生命最后的一个月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折磨?又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争论还在继续。老三显然并不相信大哥的一面之词,质问道:

“那东西不是你拿的?又能是谁呢?如果不是你拿的,那就是今天谁第一个来这儿的人拿的。难不成那东西会飞?”

“老五,是不是你第一个来的?”老三看了一眼老四,欲言又止,又把目光对准老五,质问道。

“我来的时候四哥、二姐和七妹已经到了!”老五慌忙回答。

“不必吵了,咱老四第一个赶来的,老七从部队请假赶回来,第二个到的。”老二不紧不慢地说。

“呵呵,那这不就一清二楚了,还争吵个什么?”老三站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踱步,双手放置于挺拔的胸前,时不时地瞟一眼坐在地上的老四。

众人看着老四,如同一群清醒的猎手们看着一个装睡的猎物,眼神里充满着一种对猎物可悲与可笑的嘲弄。

四海双手揉了揉被泪水浸染过的双眼,抬起来了头,发现大家在用这样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会这样看着他,难道就是为了那一枚功勋章吗?是的,那枚功勋章是他拿走的,那是父亲生前最珍爱的东西,曾吩咐他自己去世后,一定要将这枚勋章传给当兵的七妹,不要让其他任何人拿走,他本来准备直接给赶来的七妹,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妥,想等着大家都到齐了再公布这事,于情于理,想必大家是不会不同意的,毕竟七妹是家中唯一参军并留在部队的人,这是父亲一生的心愿,况且这枚珍贵的军功章给了别人或许也并无意义。

“好吧!既然大家人都到齐了,话也都说出来了!我就说了!”四海扫视了一眼众人,坦荡地说道。

“早承认不就完了吗?何必让兄弟姐妹们这么难堪呢?让你姐夫妹夫们看笑话?”老三轻蔑地看着老四说道。

四海拉开衣服锁链,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入怀中,缓缓掏出来一个红布袋。还没等他开口,老大坐不住了,抢先开口道:

“老四,那么多东西,你就拿出来这么点?你究竟今天上午几点到的?你把其他东西都藏置在哪儿了?”

“东西都是老头子留下的,不是你的,你凭什么拿那么多?准备独吞吗?”老三暴跳如雷,声音震天。

“四哥,那么多能拿得动吗?”五妹冷笑一声,轻蔑地随声附和道。

“老四,大家都知道你这些年和红红照顾老爸老妈很辛苦,你可以多拿一点,算作是你们一家这些年的辛苦费,就当给咱爸妈请了个保姆了,可你也不能这么狠心吧?”老二平静地说道。

“就是么,就这么点,让大家怎么分?好歹我们也父母的亲生骨肉。”六妹小声说道。

七妹没有说话,因为她和四个一样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况且她又是最小的,多言似乎并不合适,她相信自己的四哥,会将事情处理好。在这个大家庭中,四哥是最识大体办事最稳妥的人,从来如此,尽管他是兄弟姐妹七个当中日子过得最艰苦的一个。

四海看着众人,突然笑了。他笑得那样的坦然,那样的灿烂,又是那样的无奈。

“那么多?哪来的那么多?”

一直坐在大海身后没说话的大嫂突然说道:

“大家都看着呢,这也并非一天两天了。这东西要是一直那么存在于谣言和传说中呢,大家也就不惦记了。反正老头子一直也没承认过,也没让大家看过。这要是悄悄只给了一直在他身边的你老四,大家也不会知道,这事情呢也就悄悄过去了。可是老头子上个月既然拿出来了,那就说明他一直就没打算把这东西只给你老四,大家都是他和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自然也是知道心疼的,我想这大概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四海被众人说的话搞得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大家究竟在说什么。只能苦笑道:

“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大海看着老四这般虚伪的表情,他没有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说道:

“老四,大哥知道你和孩子们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当年咱兄弟俩只有一个名额,我学习当时不如你,但父亲让大的优先,当时你干农活也比我强,最后就把这名额给了我。结果我走出来了,你就留在了家里,说起来是哥哥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有苦衷。可是今天这事它不一样,咱兄弟姐妹们七个,还有你姐夫们妹夫们都在这儿呢,我做不了主,即便我同意全部给你当做补偿,关键是其他人怎么办?”

四海无奈地看着大哥,不知说什么好,他不由得又苦笑一声:

“我真不知道你们究竟在争什么?有什么好争的吗?”

“不知道?你手里拿着什么你不知道?老四,姐我是今天才发现,一向看起来憨厚老实的你,是真能装呀!脸不红心不跳的,我看这孙猴子都比不过你!”老三说完,大踏步走过去,准备从老四手中夺过那红布袋,以示众人。

老四见状,瞬时大怒,高声呵斥道:

“你这是准备抢吗?这东西给你有意义吗?啊?你懂这是什么吗?”老三瞬间被老四煞白恐怖的脸庞给吓懵了,不由得后退几步,像一只凶残的秃鹰被一只逼急了反击的兔子吓傻了那般。

“四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只是想拿走属于我们的那一份?”五妹随即说道。

“你们要哪一份?这里有哪一点是属于你们的?”四海一脸愤怒地看向五妹,五妹瞬间瞬间也被吓得不敢正面对视。

“再怎么说我们也是老爸老妈的亲生孩子,根据现行法律,直属子女当然有权利继承父母遗产。法律上又没说只有儿子可以继承,女儿就不能继承。再说,这儿还有大哥呢!”老六冒然反驳说道,但大海很快示意她闭嘴。

“你们可真行!都想要是吧?脸上不害臊吗?”四海强忍着怒气笑着说道。

“害臊?有什么害臊的?我们光明正大!凭什么只有你可以拿?难道我们不是亲生的吗?难道我们野生的,我们不配吗?”老三再一次强硬地反驳说。

“你们配吗?你们配拥有它吗?你们配吗?”四海终于忍不住,彻底爆发了,他用手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红布袋示向众人。随后,他继续说道:

“根据爸生前的遗嘱,这个东西只能传给七妹,其他人没有资格!听清楚了吗?这是爸的魂魄,他是无价的,也是需要传承的!我没有资格,你们也没有资格,我们当中七妹最小,又是军人,给她最合适!”

四海斩钉截铁地说完,随后便将红布贷递到一边的七妹手中,七妹早已满眼泪水,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红布袋,捧在手中,放在胸口。众人好似被定格在了一瞬间,谁也没有说话。

这时,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没有人去开门,七妹擦干泪水,起身前去开门。进来的是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的女人红红。她看着众人十分诡异的目光,轻声细语地问到:

“怎么了?咱爸呢?”当她看到在行军床上躺着的老人时,她明白了,眼圈瞬间变红。她看着众人,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到:

“爸既然走了,就不必要再吵了么,逝者为大,我们还是赶紧处理后事为好,有什么事情咱回头再说!”红红在走楼梯上来的时候已经听见了楼上如雷般的吵闹声,响彻了整个楼内。

“妹子,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我们吵什么想必你也清楚,这年头谁还不是为了个钱呢?老爸是从你们家接到这里来的,那么大一枕头的金银珠宝,你也见过,老爸当时可是谁都不让碰,谁碰他就咬谁。现在他老人家走了,那东西却不翼而飞了。”老三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红红,缓缓说道。

“什么金银珠宝?哪来的金银珠宝?”红红顿时一脸疑惑地看着大家。

“呵呵,俗话说得好,这女人呢,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俩真是夫唱妇随,演得一出好戏啊!不去北京电影学院当演员真是可惜了。”五妹讥讽道。

“我真的没听明白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爸哪来的什么金银珠宝?若是真有传说中继承的那些金银珠宝,用得着他和妈一辈子受苦受累吗?”红红仍旧疑惑地说道。

“还在装糊涂是吗?就是那个破烂枕头,你没见过吗?”老三怒耐烦地说道。

“你们说爸怀来抱着的那个叮当响的破袋子吗?”红红继续问道。

“对,就是那个!今天早上是你家老四第一个到这里的,现在莫名其妙不翼而飞了。你说这东西去哪儿了?就在你刚刚进门之前,你家老四把最后一块也给了咱七妹子了,这我们都没有意见。可其他的去哪儿了?我就纳闷了,今天咱兄弟姐妹们都在,总得给个说法吧?”老三理直气壮地说道。

红红听完三姐说的话,瞬间哭笑不得,七个亲兄弟姐妹竟然会为了这么个东西不顾半点兄妹情义,吵得面红耳赤。他看着坐在地上的丈夫,让他站起来,此时那个大家都在苦苦寻找的布袋枕头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随着一道长长的口子被剪开,里面露出了一块块漂亮的鹅卵石。

原来,这个装着鹅卵石的布袋枕头是在母亲去世以后父亲让红红制作的。父亲说这是一种古老疗法,以前的老人在老伴去世以后都会弄一些石头放在身边,抱着睡,枕着睡,听说这样可以长寿。红红拗不过父亲的再三请求,只好在半信半疑中按照老人的吩咐去河滩里捡来一些石头放在一个枕头里缝好,父亲开心地抱着它,如获珍宝。

兄妹七人像雷劈了一般再也没有人说话,像那枚被七妹从红布袋中拿出来放在父亲胸前的勋章,仿佛定格在某一个时刻,像冬天里的湖面,没有了一丝的波纹。

父亲的葬礼办得十分隆重,七个子女第一次摈弃前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风风光光将父亲入土安葬。在众人的注目下,他们在父亲的坟前羞愧地低下了头,哭得泣不成声。

四海送走七妹之后,在房间里整理着父亲生前的照片,回忆着与父亲母亲往日的点点滴滴,他泪流满面。

他将父亲和母亲生命里与自己的最后一张相片从墙壁上取了下来,准备放进床头那本父亲生前最爱看的厚厚相册里。当他缓缓翻开相册的那一刻,一沓由一根红线捆着的厚厚钞票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他一个月前父亲被接走前他和妻子红红整理的父亲的全部积蓄,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他亲手放进了父亲的口袋里。看着这些零零总总的钞票,他了哭,像一个孩子一样哭泣,他抱着那本厚厚的相册,像倒在父亲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春节在烟花爆竹声中悄然而至。正月里的一天,大海在新世纪家园三区八号楼五单元顶楼,看着门上的白色封条,不禁哭出了声响。当听见楼下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时,他还是强忍住了泪水,又看了一眼房间崭新的门,病人一样缓缓像楼下走去。

下面上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一个他熟悉的面孔,是顺子,对方向他打招呼笑着说是来看房的。

不久后,新世纪家园三区八号楼五单元九层的房间以法拍房形式出现在了网上,价格只有原价格的三分之二。两天之后,房子便被人买走了,买主的名字叫王小顺。

春天如约而至,四海家院子里的那颗桃树桃花盛开,四海坐在父亲和母亲曾今坐过的竹椅里,听着电话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哭闹声,脸上露出了一丝丝略带惆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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