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走过来摆着手说,谁的东西?拿走拿走拿走!他抬起胳博,掌心向下,手随着"拿走"一个劲地摆动,那种赶人的手势。我说,好好说话!好好说话!保安一愣,间隔了好一会才说,我没好好说话吗?!我回了一句,他就开始不停地说话,我又回,就争吵起来。听着他的文昌普通话,突然,心里有了一种和自己人干仗的感觉,那样一种连自己都奇怪的柔情,对他不仅没有怒意,还有那么点和他握手言欢的念头。那种感觉,不能说是柔情蜜意,也可以说是亲近感。
刚来文昌时,文昌人说的海南话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文昌话差不多是古汉语,脑子里不时地出现宋朝人说文昌话的画面。文昌人说普通话,有点像跟着简谱唱歌,不少时候尾音往上去,像爬坡。就这么说话的文昌人,有点"傻",有点"憨",普遍有点"木讷"。海边的人,和沙漠边的人,挺像的。海南岛漂在海上,天一样的大海把海岛与四面八方隔开,海岛成天边的地角的那边,连地角都算不上,天边的一点。点上的时间慢慢悠悠的,点上的人晃晃悠悠的,人之初,真的就性本善了。从已经散架了的宋朝带过来的书,怎么也散失不了,长成人心里的椰树。和战乱不断的内陆相比,又真的是性相近,习相远了。岛人"木讷"的外表下包着一颗灵动的心,海水一样。"憨"的外表裹着精细的脑。"傻"的外表露着一双贼亮的眼。差不多是人人都有"我个人的看法",差不多是人人"讲真",讲出各自的主见,使劲往真靠近,差不多是人人都是快速反应部队的一员,对什么事很快就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在岛上我不相信老子的"智慧出,有大伪"了,或者说这话在岛上失灵。精明的文昌人一点都不伪,人和本善的心,像土里钻出来的草木,天让他长成什样就什么样,天让他怎么面对世界就怎么面对,天让他怎么处理事务就怎么处理,本本真真的,实实在在的,朴朴实实的。如果在一半外地人一半文昌人的酒桌上,外地人抢着说话,文昌人不怎么说话,你别以为文昌人嘴笨,人傻,那是他们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你,以善心对待酒局上的外地人,那种朴拙的善。在文昌,外地人不用多长时间就不见外了,他们轻易不会接近你,更不会轻易打搅你。如果你孤身一人闯进他们的家,或者是人多的地方,他们会让你很自在,对你不冷不热,没有客套,那种让你不自在的客套,也不会让你觉得不受欢迎,擦肩而过时轻轻的一笑,简单的一两句话,几下子就会让你觉得你是长在他们身边的一棵椰子树,不会有刻意的热情,也不会让你觉得受到排挤。当然,你也不能太不把自己当外人,随随便便就想和别人建立什么生死之交。在这里,人和人是有界线的,那种绝不是冷漠而是亲兄弟明算账的界线,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空间,外人不能侵犯的空间。这里古风扑面,上街就能碰上热心肠,那种冷热有度的热。年青人把碰瓷当笑话传说,老年人不知道碰瓷是哪个星球上的事。真正是宝岛,生态的,人文的。
了解了文昌人,理解了文昌人,就了解和理解了一方水土。自以为是这样。不长的时间里,就觉得他乡遇故知,把他乡做故乡。总想看到他们,总想听他们说话,总想与他们交往。
那个保安不停地说话。总听人说,海边的人是动嘴不动手。吵得再凶,也轮不到手脚发言。光是"你说话声音好大"的话就说了七八遍。我摇头,又摇头,放低声音说,不大,不大,其实心里说的和希望的是不吵,不吵。事后我自己都能想明白,摇着头低声说话,哪有这样吵架的,保安显然是看不明白。我想让他明白我为什么和他争起来,就提高声音对他说了这么一句:你不能像赶狗一样对人说话。他的声音高八度:谁像狗一样说话?我血往上湧,声高十六度:你!!他又开始了:你说话声音好大呀!我真不想和他吵,真不想和文昌人吵!我抬腿就走人。
事后感叹:人,沾上一点点官气就不好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咆哮一声"你!!"
我走出大厅,狠狠抽烟。
回到大厅,我尽量把眼光放柔和了看他。想跟他说话。他也看我,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的心门,对我关上了。
我又向外走去。尽量把眼光放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