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我不知该干什么。我坐坐站站,像刚爬进房间里的一只壁虎。我得找点事做。在厕所里坐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写毛笔字。我把父亲卧室的柜子打开,征用了他的毛笔、烟台、墨汁、宣纸。家里没有正经的画案,我把毛毡铺在厨房的长柜上,迎着铝合金窗户充沛的阳光,临摹手机上的兰亭集序。
几十年前,我在家里负责擦桌子,扫地,洗碗、倒垃圾。那会儿把活儿干够了。现在,家里就我们三个人,没人把食物掉在桌上,地上也没什么垃圾,吃过饭每个人都顺手把碗洗了,倒垃圾曾是一件沉重肮脏耗时的差事,现在却变成了恩赐,拎着轻得刚趁手的一袋菜叶、瓜子皮、猪骨头、旺旺包装袋,走到院子门口,扬手抛进去。比毫无目的散步显得有味道。如今,时间太多了,要是没有垃圾去倒,你可以一年四季坐在沙发上。
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平平常常的汉字怎么跳起舞起来,是一份享受。王羲之善于让毛笔扎入纸面上、旋转、拖拽、加速、缠绕、腾空、戛然而止。我像是在受到一个舞蹈大师的指引,愉快之情心驰神往,同时也跃然纸上。
电视里响过祖国好的主旋律,老共产党人语重心长的讲话,《绝对不可能》撒贝宁那套假正经和稍高级的假不正经,最后停在江西台金牌调解节目上。女儿和母亲之间的不和,引发了外婆的一个难以告人秘密。
每一次回家,除了首尾两天,剩下的日子都一模一样。父亲在餐桌上看两份报纸,一份《西安晚报》在前,一份《参考消息》在后。左手摆着保温杯,右手放着红蓝圆珠笔,和一只铅笔。除非站起来倒水,他可以像个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行政那样在报纸上画一上午道道。母亲在沙发上看电视,灯光亮度为中。茶几上摆着一直没人动的瓜子花生,几颗牛奶糖,老花镜和遥控器。她的菜是《妈妈咪呀》《金牌调解》《等着你》《挑战不可能》《父母爱情》。吃完饭,父母就回他们的位置上。她并没有追剧,漏掉的她不介意就漏掉,看过的也不介意重看。父亲划的红蓝线和铅笔线我也没有能力了解,他到底捞到了多少我们的好政策和好形势。
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我会在电视机前露面,然后就玩手机去了。父亲把新闻联播的声音调得很大,我不得不听着电视,又看着朋友圈。于是每一件事情都出现了两个版本。总有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它把我和父母从认同感和共情力上隔开。也就是说,我们虽然没选择,却已经被分配到两个阵营里了。我的感觉像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撒贝宁和倪萍侵略了我的家,把我父母绑架了,我在家里一定狂躁。我坐在厨房里从早到晚抄兰亭集序的样子一定让父母很担心。他们的感觉或许是,我离开他们的时候,被恐怖分子关进山洞里了,喝了一些汤药,学了一些演讲技能跑了回来,他们看《参考消息》和《金牌调解》的宁静也是假的,他们和我一样越来越狂躁。
(说好的未来生活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