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提他妈妈的调动

秋天的夜晚似乎来地太快了点,太阳刚刚隐没,月亮就已经在慢慢地升起,发出它那淡黄的光,西山却依然还有那么一抹淡淡的红云。

九十年代中期,从黄集镇到洪泽县城的简易公路上,车声阵阵,每天傍晚时分正是车辆往返的高峰期。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拖动着长长的尾巴,占据了这一条由砂石铺就的难以承载的乡镇公路。灰尘弥漫了公路两旁的树木和稻田,以至于远处的村舍,那一闪而过的车灯,使公路周围的阴影地带变得更黑更暗,月亮也似乎失去了它应有的光辉。

时间过得真快,黄集中学的教师王大憨,下午上完了两节课,又搞了一次课外习作指导,太阳就开始西沉了。

黄集镇,这一块生他、养他、培育了他的地方,他早就深深地爱上了。虽然这个乡镇并不算美丽富饶,但是他在90年师范毕业分配时,带着许多人的不理解,他毫不犹豫的回到了这一块属于他的故乡,回到了他曾经学习过的母校,他决心要为改变自己家乡的落后面貌做一点儿微薄的贡献。

自从师范毕业后,回到母校上了班,王大憨凭借他那份憨劲儿在平时踏踏实实地备课、上课,细心地批改作业,耐心地辅导学生,他工作没两年就已经在县乡举办的优秀课评选活动中获奖,他已经把对家乡的满腔热爱默默地奉献给了这一片褐土地。

现在,王大憨基本上已经干完了一天下来的沉重工作,他现在想到的是自己的妻子在干什么?他不知道他为妻子安排在县城的那个家现在怎么样了?为了自己所带的两个初三班级的中考备战,他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有回去了,家中的煤气罐大概已经没有煤气了,米面可能也要吃完了,妻子那个高高凸起的大肚皮仿佛挺得更高……一切都仿佛在向他提抗议。

于是,王大憨推上了那一辆伴随他上完初中和高中的自行车,把一叠学生的作文本放到了自己的车篓子里,又回身拿上语文课本和备课笔记,在轻轻地捶了两下自己酸痛的腰背后,扶了一扶上千度的近视眼镜,就赶忙蹬起了自行车,急匆匆地上了去县城的路。

黄集——洪泽 ,洪泽——黄集,这一条路也许有人丈量过,因为路边曾经树立过里程碑,但是由于这条路年久维修少,那些里程碑有不少已经不见了踪迹,仿佛同这条简易公路上许许多多洼塘里的泥土一样不翼而飞了。这一段路,也许三十里,也许四十里,王大憨一直也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每次回家,自行车骑快了需一个半小时,骑慢了则需要多花上半个时辰,自行车轮儿总要转动上万个圈。

此时回去,骑在自行车上,灰尘他不怕,沾上了衣服,掸掉;扑到脸上,钻进眼里、嘴里,到家后用清水洗掉;那些飞来飞去的小虫儿,也并不可怕,因为他戴着眼镜,它们很少能够钻到他的眼睛里,即使有一些钻到他的袖头上、衣襟里,他只需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拂一下,抓一把,终不至于有什么大影响……只是这条路实在太暗了,汽车灯一晃一晃的,路两边的树木又遮挡住了那一点点可怜的月光,而他两只眼高度近视,因此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靠着路边儿骑着。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随着自行车的颠簸在跳着迪斯科,但是他丝毫感觉不到这种迪斯科的愉悦,他心里升起的只有一阵阵烦躁,他的眼眶被那一副眼镜折腾得渐渐疼痛了起来,他想双眼下那两个镜框印儿肯定更深更红了。

这时候,路上时不时地还能够遇上两个人,有的还在路边讲着悄悄话。前些日子,他听母亲说,最近这一条路上很不太平,上个月在大魏村那一截,就有一个贩柴油的青年被蒙面人翻走了钱。他想,老年人大概总喜欢夸大其词的,但是后来他听同事们说那件事是确实有的,那个青年不仅被人家翻走了钱,而且在试图反抗时还被人家痛打了一顿,他听了同事们的话才感到有一点儿害怕了。

然而,后来王大憨又细想一想,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那些人拦路无非是为了抢些钱财,而他这一身衣服也值不了几个钱,那一件还是两年前结婚时买的西服,已经只有半成新了;西服口袋里,两个星期离家前,妻子硬塞进去的那五十块钱,也早就被他买成了菜票,吃掉了;骑在胯下的这一辆破自行车,缺这个少那个的,龙头大圈早就已经不愿意再放光。他早就想改变改变自己这些旧装备,可是工作了四五年,总是不能够办到。

结婚前,王大憨先要在老家盖上两间瓦房,置办一些结婚用的家具,家里为了供他上学,为了给他父亲治病,早就已经没有了余钱,一切都得靠他和未过门的妻子两个人的工资来张留。他们在用完了两个人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那一点点积蓄后,他只得红着脸又从亲亲友友那里东挪西借了不少。举办婚礼时,当然也需要再花一些钱,自己好歹也算是一个国家工作人员,穿的衣物和请客什么的,总不能太差,那怎么办呢?他只好又在借债簿上再添上一笔。

王大憨好不容易成了家,他心头的石头似乎少了一块,人生大事总算也完成了一点,但是同时他也给自己带来了许多新的麻烦,最头疼的当然要数还债。父债子还,自己借的更应该还。自己的工资每个月有近一千块,当时不算多,可也不算少,别人是这么说的,可是王大憨总觉得不经用。妻子在县城上班,结婚后每个月得用一、二百块钱租上一间房子安个家,另外还得付出百儿八十的水电费、煤气费,在老家病病怏怏的爹娘每个月至少得送回去二、三百块钱给他们养老和吃药,剩下的自己还要出礼应筹,还得吃饭,还得还债,至于其他图舒适图享乐的事情,他根本不用去想,也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去想。尤其是眼前,他除了每个月固定要还债,他妻子那一天天隆起的大肚皮,他们还得早早地去作准备。

王大憨老师在一路上想着这些,路边的行人他也就不再留心戒备了。转过一个弯,过了令他担心的大魏村,折向了洪泽县城,月亮已经升高了不少,路上的灰尘也少了一些。王大憨总算抛开了家务的烦恼,他也从忐忑不安中解脱了出来,可是这时他又想起了匆匆离开时的学校。

青年人刚上班时,要想站住脚,干得安稳,那就要比别人强,尤其是象王大憨这样缺少和不善交际而且又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农村青年,那就更加需要埋头苦干,才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才能在社会上为自己争得一丁点儿地位。王大憨虽然憨厚,但是他也知道在如今竞争激烈的社会,一个年轻人刚刚开始工作,即使你再有能力,再有水平,你也得谦虚地对别人说:“我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需要多多指教,多多指教”。即使那些在学校里指教你的人经常写错别字,经常做错题,你也必须得这么说,如果你胆敢不这样说,不这样做,那么别人就会认为你骄傲、狂妄,就要遭受众人的批评,就要遭受众人的白眼。当然,人分三六九等,那些有真才实学并且想真心实意指教你的人,有时候也是有的,然而那必须要从你对一切人的谦虚做起。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在我们这个民族,也许谦虚这一美德已经被许多人理解得更高、更广、更严,以至于更加怪异,更加苛刻,这让一个青年人要想一朝成名,实质上比登天还难。但是,再难,象王大憨这样的人也必须得奋斗,否则别人又会说他没进取心,没有发展前途,那么就可能叫他过得不舒服,工作得不安稳。

“又要段考了,还得多抽一些时间给你班级的差生补补课,小年青的,还要进步,千万不能落后呀!"只因王大憨是青年教师,目前又在学校挑大梁,因此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昨天还这么对他说。

那几个调皮的学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把作业交上来,王大憨今天三催四要,好不容易才讨来了两本,可是改了一改,错的还是那么多。好似这几个孩子的心也跟他们的家长一样,全都放到赚钱上去了。他们背后说什么“学你abd,哪如开个的的的”,“学你数理化,还不如有个好爸爸”。王大憨真是搞不懂,现在这些孩子,为什么都变得那么现实,尽管教师在课堂上讲地津津有味,而他们却在那里养精神打瞌睡。

县城近了,那一串串路灯亮着的地方,就是街道。王大憨心里想,妻子这时候可能还没有下班吧,他虽然还没有看到她那疲惫的身影,但是临别前妻子那张懊恼的脸,那躲开他抚摸她大肚皮时的愤愤的举动,都已经毫不客气地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一次,你一定要把我替你拟好的请调书交给你们单位的领导!”上次临分别前,王大憨的妻子专断地把请调书又一次夹到了他的课本里,上面还盖上王大憨的私章,王大憨摸一摸原封未动的那一张纸,心里不由得一紧。

王大憨何尝不知道妻子的难处呢?她已经身怀六甲了,体质又差,时常会发晕,经常会呕吐。尽管这样,每天她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上班,不方便骑自行车了,她只能一路走着来来去去,每天她从班上慢慢地走到家,还得自己挺着大肚子洗衣买菜做饭,有时候她还撑着去挣一些外快,贴补贴补家用。特别是轮到她上早晚班的时候,她的午饭常常要到点把钟才能够吃上,有时候她实在太累了,她干脆在早上煮上一锅咸菜粥,早中晚三顿匀着吃。对于现在的她,长此下去,这个样子又怎么行呢?

可是王大憨和妻子真地没有什么办法?他的妻子是他高中时的同学,与他一样,也是从农村考上学校才分配到县城工作的,他们在县城没有一个亲属,他不调动吧,他妻子的公司在乡下又没有单位。王大憨很想叫自己的父母到城里来帮助照看,但是基本上不太现实。一是他和妻子现在自己生活就很艰难,经济上再也多租不起一间房,再也多供养不起两个人在县城里的吃喝;二是他的父亲几年前得了癌症,母亲既要照顾他,又要忙家里的几亩薄田,以维持生计。

然而,谈到调动,王大憨又何尝不清楚自己的境况?他为止叹息了无数次,自己工作四五年来,虽然也取得了一些成绩,也终于在艰难困苦中好不容易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一致认可。可是,当他吞吞吐吐地第一次向校长室提出调动时,他便立刻招来了一遍啧啧声:

“这个青年人,忘本啦,想攀高枝啦……”

“看不出哦,平时看起来,表现还不错,大概也是装的……”

负总责的校长总算公平,在职工会上,先肯定了他的成绩,然后是“但是……,总之……年青人,大有作为啊,不要冲动,要安心工作,谁没有困难呢?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栽培和期望!”

校长的意思嘛,当然是此时此地此种环境下,他王大憨非常需要再锻炼锻炼。从此,大会小会上的表扬,再也提不到王大憨的名字,学期“先进工作者”中也不再有他了。然而,平时他工作上如果一旦出现疏忽差错,立即就会遭来严厉的批评……

县城到了,月亮也已经升得很高,天空中一缕缕烟雾一样的云,这时候也能够看得清楚了,它们时不时地从月亮上穿过。

多少年过去了,王大憨经历了好多那样的夜晚。后来,我听说他老婆下岗后只身去了外地,再没回来,王大憨也就再也不用提调动一事了。现在,如若有人胆敢用这两个字撩拨他,他定会气地满脸通红,然后高高地举起拳头,爆粗口道:“甭提他妈妈的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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