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在怀里的中秋(散文)
野氓
那年,我三岁。
中秋节的早上,高山朦胧,夜鸟还在梦中。母亲抱起我,赶往县人民医院。我家在山里,母亲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想医生第一个为我看病。她的脸上,除了疲惫,更多的是焦虑。
头天中午,一觉醒来,我的脖子上长出了一个大拇指大的包,只是胀,并不痛。母亲把我带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医生说,用点药敷一下,如果不行,那就到县人民医院去。到了晚饭后,这个包不但没消,还长到了茶杯那么大,而且开始隐隐作痛。母亲看情形不对,连忙去大队会计那里,去借两块钱,准备明天去看病。
我家是有名的贫困户,不过,以前我家从没有向大队借过一分钱。一般的人想从那大队会计那里借到公家的钱,想都别想。大队会计平时一脸阴郁,是个不好说话的人,连大队书记都让着他三分。母亲说出借钱的事,他翻着白眼:狐疑、冷漠、拒绝,还随着口水,把两个冰冷的字吐到地上,“没有!”母亲手上举着照明的火把,脸瘦削而焦急,目光恳切而坚定,母亲救子心切的母爱演化成了疯狂: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这是借救命钱!母亲借到了两块钱。
母亲背上背一个放了衣裤的布包,手里抱着三十多斤重的我,急匆匆地赶路,从我们那个山里,到县人民医院,有三十多里远。到县人民医院时,母亲头发蓬乱,衣服汗湿了。她很少进城,第一次来县人民医院,有些胆怯,也搞不清要排队挂号。母亲向一个城里模样的人打听,如何找医生看病。他见母亲这个样子,说了句“土包子”,满脸不屑地走开了。
等到医生给我看病时,医生说,要开刀。母亲看着被包挤压而只能歪着头的我,有些担心地问,“可以包来回啵?”意思是有不有生命危险。
“哪个跟你包来回?”医生就那么直接,那么不耐烦。
母亲没读多少书,但这样的话还是听得懂。听他这么说,抱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院。看着我痛苦的样子,母亲茫然的双眼中,滚落出一串泪水,她不知下一步,脚该走向哪里。
正在这时,见到了婶婶,其实是原先的邻居。她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说,先到她家再说。
婶婶家离医院有半小时的路程,住在铁路边上。她把这个事一说,附近一些好心人急着帮忙:离这里有几十里远的南乡,有一个民间医生会治这种无名肿毒包疖之类的病,不要去人,去拿药就行。
到中午时,我脖子上的包已经长到饭碗那么大了,脑袋只能裂向左边。我不停地哼,不停地哭。母亲想哄着我睡,哼着眠歌,“乖崽崽,好好睡。崽舒服,娘不累。”我哭累了,也想睡了。母亲想把我放到床上去睡,刚放下,我又醒了。母亲只好又把我抱起来,我把头枕在母亲的肩上,这才入睡。
趁这个时候,婶婶把我抱过去,母亲可以歇息一下,去吃几口饭。醒的时候,除了母亲,我不要任何人抱。母亲走到桌子边,才扒了几口饭,筷子还在手里,饭还在嘴巴里,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从昨夜起,她就一直抱着我。婶婶看着母亲,叹了口气,“唉!”摇了摇头。
下午,大哥得到别人的口信,已经往南乡拿药去了。我醒后,要么把头靠在母亲的脖子上,这样,没有那么痛;要么站在母亲怀里看火车。山里的大人看火车的机会都不多,也喜欢看火车,何况小孩?母亲抱着我坐在床上,让我从窗户里看火车。火车冒着白烟,哐当哐当,呜呜长鸣。我的注意力分散了,竟然可以十几分钟不记得痛的事了。母亲一边担惊受怕地抓紧我的衣服,一边靠在窗台上,眼皮一耷拉就睡着了。
晚饭后,天上一轮新月。婶婶拿了两个月饼给母亲。这时,母亲才记起今天是中秋。因为又胀又痛,我时而哼,时而哭。母亲一边轻轻地给我揉,一边说,“我的崽最乖了,最懂事了,还忍一下就好了,哥哥就把药拿回来了,崽的病就好了。”过了一会,这一招不管用了,母亲就指着天上,一边摇,一边唱,“月光光,梭罗树,火烧香。烧了公公的袜带,烧了婆婆的裙带。东一拜。西一拜,带着崽崽看世界。”当时,躁动难受的我,只觉得这歌好听,母亲的声音好听。在母亲怀抱中,在母亲的唱腔里,我渐渐地没有了呻吟,缓缓地进入梦中。
暗夜中,大哥把药带回来了。敷上药两个小时左右,我脖子上的包便渐渐散热消肿了,我才真正地睡安稳了,母亲才把我放到床上。这时,婶婶家的闹钟的时针指向十二点。
岁月像把锋利而无情的刻刀,把我的记忆一层层削掉,却不能删除这个中秋。长大后,特别是为人父后,我一次次回放,一次次回味,一次次感触那个中秋。那一天,懵懂无知的我简直就是在折磨母亲。母亲用柔弱的肩膀和疲惫的身躯,百般的耐心,坚强地承受着这一切,这就是母亲,这就是母亲的中秋节。
20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