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和赵家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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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霍乱时期的爱情》

和姥姥介绍的男人相亲完,赵诗怡看着在椅子上孤单摇晃身体的姥姥赵大米,她第一次对家人的爱情产生了好奇,妈妈赵悦此刻出门无非又是为了寻情逐爱,所以她拿起画笔,全然不管赵悦不可窥探家人内心的叮嘱,在赵悦合上门的同时,她将画笔伸向了姥姥的心里,在这个没有男人的家里,赵家的女人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为了画下姥姥心里的男人,赵诗怡从她头脑里无数的画面中寻找,和赵家女人们的爱情有关的一切。

姥姥赵大米的爱情,最好从她十八岁前说起。

那时的䳄䳓沟被四只恶鬼游荡于农田的恐惧笼罩,农民们不敢下地,日日在家中用沸腾的开水炼铁,不是铸农具而是造打鬼的武器;年轻人除了需要操练身体还得带头教授自保的咒语,每当夕阳跨过村西的白蚂阴山,就能听见䳄䳓沟的农民们饿着肚子聚在一起,伸出白天火烤水烫的双手,将本子举过头顶,仰面朝天咒语喊得震天响。那些因为饥饿、疲惫或者怀疑而没法投入热忱的农民,准会在黑暗中与四只鬼的某一双猫眼睛对视,第二天一早人们就会发现他在夜里被夺去了生命。没人知道那些不虔诚的信徒是如何一命呜呼的。

赵大米出生时母亲正跪在地上。两日没吃上一个窝窝头外加烧了一整天的水,赵大米母亲已经有些恍惚了,可恍惚中她还挺直胳膊高举挤满咒语的本子,希望奋力的呼喊能为没出世的小孩儿争个周全,以至弄得自己满头大汗浑身湿透,枯瘦的双腿颤颤巍巍,羊水流下好似被大雨冲刷的小槐树,她终于再也没法支撑硕大的肚皮了,于众人呼号声中扑通跪下,赵大米出生了。

呼号的声响中掺杂了些许迟疑,可没人敢拿自己的命去操心事不关己的人,唯有赵大米的父亲不顾一切冲向自己时日无多的女人,他把本子丢在一边,哆嗦的嘴唇干裂开好几道口子,却被赵大米母亲把她的本子一把塞到手里,像是一个要冻死的人在给另一个人披上衣服。赵大米被母亲拖起,没哭也没闹,闭着眼睛,一双小手向前抓,小嘴张得黑巴巴,但是母亲没吃饭,更没有奶。

赵大米的父亲,这个女儿出生时隐约看见猫眼睛的男人,没学着别人,而是鼓起勇气,把最想给女儿的东西,留在了她的名字里:

“大米,叫她赵大米,她以后肯定能吃上白大米。”

那一刻他说了最想说的话,眼泪只为老婆和孩子流。第二天他就被发现躺在炕上没了气息。

赵大米的名字在那个无暇顾及饱腹的日子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父亲还看见了猫眼睛,所以就算生下来就没了双亲,她也照样不受待见;人们的预期里她活不过两岁,却不知怎么跟着风烛残年的奶奶一直活了下来,仿佛脱离了生死的规律,在䳄䳓沟的众人还忌惮恶鬼传说的时日里,小孩子就经常被大人叮嘱要远离她,殊不知那时做这种判断还为时尚早:

“那丫身上跟了鬼。”

直到赵大米十岁时,一道天雷被扔到䳄䳓沟,正在呼号咒语的许多人被震得尿了裤子,所有人都看到天空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痕,而后刚铺开夜幕的苍穹亮如白昼,村西边满山白蚂阴石的白蚂阴山,被照得发出幽灵般的白光,南边牛血崖则红光萦绕,荒废十几年的田里伴着惊雷燃起四团火,火烧得血一样红,里面传出恶鬼哀嚎般的凄惨声响。没等它们完全熄灭,众人就已经冲到田里,像十几年前久旱逢甘露一样跪谢老天爷,不过那天其实并没有下雨——南边的海风吹到北边儿还需要时日;这些阔别土地的农民无不搜寻着田间的记忆,有几个还抓起黄土塞到嘴里咀嚼,边品尝边泪流满面,也是在这天䳄䳓沟的孩子才不再被叮嘱躲避瘟疫一样远离赵大米。

然而这迟来的清白没能洗刷刻入灵魂的疏离,她时常怯生生地远离众人,箍着和奶奶一样的黑头巾,消瘦的两条胳膊永远抱在一起,下身穿一件又宽又薄的烂单裤,短得连脚脖子也遮不住,就算在内蒙古一月份的天气里,她也光着两只脚在雪窟窿里头走,边走边用漆黑的眼睛,从头巾庇护的阴影里小心地向外瞧。

没人把赵大米当作一个正常女孩儿,不仅仅因为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既没有健全的双亲,又没有圆润的体格,就连农民最常打量的哺育子女的胸脯也没法证明她是个女人;那时没人否认,把她娶来十有八九会给家庭招致不幸。

到赵大米十八岁时,奶奶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想起未了的心愿更加愁眉不展,天天逮着生产队作农活的后生,说自己家大米如何吃苦如何踏实,补衣下田烧火做饭没有不会的,一定是个好媳妇,然而后生们都逃得远远地,除了那个插队来放牛的知青赵尚文,因为他总是抱着本书傻呵呵笑,根本没搞明白这两个赵家女人是怎么回事;不过奶奶对这个连农具都使不明白的后生讲,也只是为了让别人听。

然而无人在意的角落,不可思议的爱情正在一个青年心中生长。

因为从十一岁开始就给宰牛的父亲打下手,王卫东过早地被那耕地牲口的惨叫扰得失去了睡眠,家里其他人在梦中遨游时,他总是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捂着耳朵只露一双眼睛往炕下猫,生怕看见一双牛眼睛盯着他们。

䳄䳓沟一直有宰牛的传统,据传村南的牛血崖,就是古早时被从悬崖上倒的牛血染红的,宰牛在䳄䳓沟也一直由王家的一代又一代人承担。刚开始参与宰牛,王卫东脑袋里还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声响,当时他一度觉得宰牛是最有尊严的工作,尤其宰老牛,不像杀猪,那些将死的老牛被宰时并不会像猪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叫,也不用像猪一样得五六个壮汉用棍子别住,它们从始至终都只是卧在那里,只需要用宰牛刀在它们脖颈上轻轻拉一下,然后端着大铁盆支着接血就行,王卫东就是主要负责接血的,唯一要操心的就是盆子有没有满。一天,在最不该多瞧的时候,他顺着流淌着的汩汩鲜血向上看去,看向老牛的眼睛,与此同时老牛也看向他,长长的睫毛下眼睛茫然,黑得深不见底,没有怨恨,没有不安,还轻轻眨了下眼,他被吓了一跳,挥起拳头想赶走那双眼睛,老牛一动也没动,脖颈的口子流着热气腾腾的鲜血,但仍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王卫东被看得有些恼火,于是抬腿就向那牲口的鼻圈踢了一脚,老牛还是没动,伴着硕大的一滴泪,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音之痛切以至于住进了王卫东的耳朵里,从此以后,王卫东尽量避着这种牲口的眼睛,可是血流满盆子的时候,那一双双眼睛却躲都躲不掉。

从放下脚的那一刻,他就不幸地发现,那声悲哀的呜咽一直不消失,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尤其清晰,扰得他几年来没睡过一次觉,直到十九岁时看见生产队猪圈里偷吃饲料的赵大米。

在畜养队的值班棚里察觉到动静,他以为猪圈里进了白蚂阴山的野畜生,从农具棚抄着父亲的宰牛刀摸到猪圈门口,没想到月光下蹲着一个女孩儿,光着脚,脚脖子细白,胯已经宽过肩,她围着一条黑头巾,两手抓满喂猪的糠麸和烂土豆,被王卫东发现时她正狼吞虎咽;察觉到提着刀的自己后,那女孩鼓着腮帮子,从槽里又抓起一把,抬起手伸向他,与此同时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茫然地望向他,一瞬间,他看见一头成精的老牛在看着他,没有怨恨,没有不安,还在向他分享饲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刀子掉在地上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了,甚至不敢喘气扰乱这求之不得的平静。那一夜他忘了什么时候从恍惚中清醒,只记得月光高悬时才回到值班棚,然后倒头就睡,梦里仿佛和赵大米过了一辈子,还在做梦的时候尿了炕。为了见到赵大米,第二天他就申请调去了更辛苦的下田队,余生除了宰掉赵尚文那次再没碰过宰牛刀。

生产队耙地期间,王卫东总是偷偷去瞧赵大米,那个消瘦的拖着耙子的姑娘,那个休息时勤快捡牛粪的姑娘,那个仅凭双眼就平息掉被宰老牛呜咽的姑娘,没几天这种把戏就让他上了瘾,在找不到她的时候失落无比,整整一天心中都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缺口,到晚上时就算脑袋里悄无声息也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天赵大米的奶奶又一次蹿到田里鼓吹自己孙女,他觉得有必要更进一步,自己已经准备好做个男人,他要娶赵大米。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上午耕过地的牛被放到田边吃草,大多在用尾巴自在地拍打身体,赵尚文照例躲在几头歇息的耕牛中间看他的书,干燥的土地懒洋洋,清风拂过所有人的脸庞,也迅速风干了牛粪;休息期间,见赵大米又一次溜到耕牛中间捡牛粪,王卫东向她走去,他满脑子是准备开口的话,居然忘了自己手上在不久前还染着牛血,在他向着赵大米走出第五步时,耕牛们已经抱紧了尾巴,在他迈出第十步时它们纷纷竖起耳朵,他迈出第十一步,赵大米前面的那头牛连头都没扭,后腿侧弹,赵大米被崩出十米多远,一动不动躺在那儿。

王卫东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赵大米奶奶飞奔到孙女身旁,没人想得到一个小脚女人居然能跑得这么快,众人围过去时这个枯瘦的老太婆差点和孙女一样断了气,王卫东觉得天都塌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为同样不知所措的众人生气,赵尚文抱着他的书凑了过来,这小子伸手就摸向赵大米的胸脯,还掐着赵大米的纤细的手腕,一群人被这俩下弄得更不知所措了,然而还没完,这小子不知道从哪学的妖术,跪在赵大米身旁,先是用力按她的胸脯,然后捏着赵大米的鼻子,嘴对嘴吹气,让围观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期间不乏一个小孩拉着他爹的手,小脸儿通红,问是不是爸爸也和妈妈做了这种事才生出的自己,可是不等生产队长把赵尚文拎起来,赵大米睁开了眼睛,捂着心口茫然地望着所有人;赵大米奶奶的嚎哭骤然停止,她眼睛大睁,泪水没来得及擦,乐得露出嘴里苦苦支撑的两颗门牙。她觉得天命已至,说了一句话,王卫东听着比八年前的天雷还要响:

“小赵后生,如果你能娶了大米,这事儿就不算坏。”

赵尚文仿佛才从他的书里走出来,眼睛茫然嘴巴大张,上身向后撤了一下。

“那与其被你占着清白,”赵大米奶奶说,“还不如把她的命还给你。”

说完后这个枯瘦老人慢吞吞地站起来,颤颤巍巍走向田头的一个耙子,赵尚文看着地上躺着的赵大米,又看看走开的赵大米奶奶,焦急犹豫间没等他迈出半步,被生产队长照着屁股就是一脚,赵尚文连走带绊双腿一软跪倒在赵大米奶奶面前,他既没试着站起来,也没去说愿不愿意,而是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先梳理下情况:

“可我们还没有爱情哇?”

赵大米奶奶只用了一句话,就消除了他的顾虑,同时说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们庄稼人,是先一块儿过上日子,然后才说爱不爱的。”

那天似乎皆大欢喜,除了心碎的王卫东。

赵大米和赵尚文结婚的当天,队里按照惯例杀了头猪,摆了七桌酒,大多数人都吃得高高兴兴,没几个人在乎新郎新娘,最幸福的要属赵大米奶奶了,在两个月后地府来请她时,她乐乐呵呵就走了,说自己早在大米有了家后就别无所求了。结婚的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他们既不懂得什么时候磕头,又不懂得什么时候陪酒,只知道好不容易能吃上肉,直到晚上洞房的时候,赵大米兜里还揣着两块腔骨,赵尚文则是在袖子里藏着他的书。

两个人折腾了大半夜才搞明白男人和女人到底有哪些区别,不过那天更像是新婚夫妇出于礼貌的问候,后来两人都没主动碰对方一次,还都只忙各自的事,直到联产的风在他们结婚四个月后吹到䳄䳓沟。那日的赵大米已经有三个月没见红,从自家田里拖回一麻袋土豆后,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早就有了家庭,但和别人家的不太一样,她对着脑袋扎在书里的赵尚文说道:

“别的女人回家做饭的时候,我却像头畜生一样在田里打滚儿。”

赵大米见他仍然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比恼火:

“你就不能做点男人该做的事儿?”

同一天的夜里,对自己的男人说下这话的,还有王卫东的老婆张爱红。

三个月前,承包到户的模式在牛血崖另一边推广,䳄䳓沟也流传起零星的消息,王卫东父亲听说要按户分配后立马找媒人给儿子说了个姑娘,那姑娘早就钟意王卫东了,赵家喜事办完的第二个月就成了亲。和张爱红成亲当天,王卫东把自己喝得烂醉,那时张爱红并没有多想,只觉着第二天晚上也能给了他,可是第二天王卫东还是没有碰她,第三天第四天直到三个月后这天,张爱红一丝不挂钻进他的被窝里,王卫东仍然啥都没做,张爱红感巨大的屈辱,坐在床头对着王卫东破口大骂,一边在九月冰一样的空气中发抖,一边质问他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王卫东和赵尚文的反应一模一样,假装没听见,而那天夜里,两家女人都因为男人长不大而彻夜痛哭,大骂自家男人根本没种。

当䳄䳓沟的农民们聚在墙脚下,套着厚羊毛裤,沐着十二月正午的暖阳用收成较劲时,所有人同时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白蚂阴山上慢吞吞走下来,吃力地拎着小半筐沙葱和雪里红,她皱巴巴的黑头巾上沾满了干草,王卫东将她搀回家,进门后没有热乎扑面的炭火味儿,炕头堆满了一本又一本的书,严实的锅盖似乎早在盼着这筐野菜,王卫东从炕头一把拽起赵尚文,裹着的被子纷纷落在地上,连同赵尚文手里的书。

“你他妈的,这个家又饿又冷,你知道不?”

“现在是冬天,肯定会冷,等冬天过去就好了。”解释完后赵尚文就伸手去够他的书。

王卫东将他扔到炕上,几乎就要拎起拳头冲上去,却看见想取柴火但弯不下腰的赵大米,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外人而且站在别人家里,涨着脸回了家,思来想去放心不下,从家里背去一麻袋土豆,被留意许久的张爱红逮了个正着,晚上睡觉时又一次对他破口大骂:

“老娘就知道,你在外面养了野女人!”

“但凡是个人,都不可能让那一大一小饿死。”王卫东解释道,有点像告状,“她男人太不像话,大冬天······”

“王八蛋,和咱有半分钱关系?”

王卫东沉默了,闷住脑袋就睡觉,任凭张爱红一边锤他,一边责问凭啥把家里的东西白白送人。那时的他已经结实如一头牛,结婚后,沉默寡言的耕作、张爱红顿顿殷实饭菜、下半身无以宣泄的力量,将他的身体弄得大了一圈,女人家的拳头锤到背上好像一颗石头扔向一座山,他满脑子都是赵大米怎么过这个冬,两天后偷偷给赵大米送去一块钱,对她说算是借,留着办年货,心里压根没准备让她还,甚至觉得自己给少了。

腊八天内蒙古的风雪烈得能划破人脸,赵大米摸着圆滚的肚子,决定在家里挨几天,可是这清冷房子的灶台吞起柴火来异常地快,加上最近回来后能带的干树枝越来越少,她很快就坐在手拉风箱前不知所措了,扭头发现赵尚文裹着被窝坐在书堆里,

“屁用没有的东西!”她一边往火里送去一本书,一边说道。

等到赵尚文抬起头,满屋的书已化为烧开了炕的温暖,他差点没从被子里跳出来,

“天呀,你居然烧书,”赵尚文睁大眼睛说道,“你果然和她们没什么两样。”

“我和她们可不一样,”赵大米说,“人家可不用大着肚子养活窝在家的男人。”

“你根本不懂你烧掉的是什么,”赵尚文说,“真理,意义,价值,知识······你却把他们都烧掉啦。”

“你说的这些个东西,和你一样没球用。”

赵尚文辩解说自己只是做不动农活,却被赵大米用无可辩驳的大白话呛得满脸通红,两人一来一往最后他实在没有道理可讲,像个无理取闹的泼妇一样说道:

“你根本不是个能过下去的女人!”

“嘿!你知道啥叫能过下去吗?”赵大米边气得发抖,边从兜里掏出那一块钱,“这是一块钱,能买你那些书,也能解决我们家里的好几顿,我现在把它交给你,”说完,她就把钱伸到赵尚文面前,“来,由你来告诉我,这个家到底能不能过下去!”

赵尚文一把夺过钱,头也不回出了门,往西风镇方向走去。

他气冲冲地走出村子,走上白蚂阴山,“居然烧我的书,”他心想,“烧掉多少我买多少!”然而出神之际一脚踩在雪窟窿里,双手虽然撑住了,可过膝的白雪灌了两袖子,伴着尿意哆嗦起来,肚子还不挑时候咕噜噜叫,“话说她前些天怎么挖回的那么多野菜?我一个男人走两步都费劲,她还挺着个大肚子。”下山路都是背阴风,刮得眼都睁不开,细碎的雪星子像针一样裹在风里,迎面扇得脸蛋像是擦破了皮,只要到镇上买到书,这一切都没什么······就这么一脚雪半嘀咕,一个趔趄两哆嗦,傍晚到镇子上的书店时,他被一路上受的苦弄得有些犹豫,心里隐约觉得赵大米和家里有难处,可是一想到书本带给他的充实和意义,为他在孤独的世上辟出的一方慰藉之所,为他在冰天雪地之中带去的方向,他终归没能狠下心来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又冷又饿之中做了一个不去长大的决定。而后他把书本揣到怀里,借着来时的脚印走回家。

大肚子的赵大米对空荡荡的炕,感觉身体好冷,房子徒劳地空又大,带来的温暖连一围黑头巾都比不上,奶奶走后那是她唯一的记号,除了挖野菜时顺便去奶奶安眠的地方瞧两眼,她没法再留住奶奶的任何东西,记忆里的奶奶一天比一天远,自己则愈发像是被丢在世上的那个,丢在了这个羸弱的家里,而当天黑时还没看赵尚文回来,她进一步确信自己已被世界抛弃,奶奶为她留下的家,此刻已然飘摇无望。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小时候一直伴着她的疏离感,此刻强烈得令人窒息,她紧了紧黑头巾,走出门去,借着月光走上牛血崖,站在崖边,唯一舍不得的只有未出生的孩子,大风夹着雪,刮走了她的黑头巾,看着在风中飘摇无助的黑,她真想一跃而下,但是没有,她不抱希望地跪下了,望着苍天,她轻声祈求。

就在赵大米跪在牛血崖顶万念俱灰时,张爱红,这个婚后被爱情弄得鼓噪不安的傻姑娘,没有像之前一样脱光衣服钻进王卫东的被窝,而是说了一句气话:

“你不稀罕老娘,有的是男人稀罕。”

王卫东依然像个闷葫芦一样不言语,她气不过,又补了一句:

“你再啥也不干,老娘就跟别人跑了!”

“谁呀?”

“怕我跑吗?”说笑着,她就去扒王卫东的衣服,“当了我的男人,你就都知道了。”然而王卫东不仅没配合反而恭敬地撤到了炕的另一边,像是急着避嫌一样。

“他是谁呀?你可以嫁给他。”

张爱红气得满脸涨红,眼里闪着泪花,一边恨不得把王卫东抹了油生吞掉,一边怨恨眼前让自己变得轻贱的他,就在赵大米跪在牛血崖顶发出祈求的一瞬间,张爱红脑袋里冒出一个最适合不过的人,一个最能报复他的冷落的人:

“你最瞧不起的那个,比你对我好上一万倍,我宁愿跟了他!”

王卫东先是一愣,然后跳下炕奔出了门,连外套都没穿,留下张爱红呆坐在炕上,心里又气又后悔,望着偌大的炕,她抹了把眼泪,幽怨地嘀咕道:

“王八蛋,你最好是吃了醋去犯浑。”

王卫东不比张爱红强多少,在张爱红说出那个人后的一瞬间,他的理智完全乱了套,没法多思考哪怕一秒钟,“他要真这么欺负她,我就宰了他!”他奔到宰牛棚,取了早已离手的宰牛刀,冲向赵家的矮土房,正好撞见了回家后折出来的赵尚文。

“小子,你站住,”王卫东把宰牛刀背在身后,“我有话问你。”

“等我先找到我家大米再说。”赵尚文焦急地回答道,透亮天空的上弦月像是躲起来偷猫着的半张脸。

“她哪去了?”

“她不见了,哎呀,我就不应该出去。”

“你为啥出去?”

“我拿了她的钱,我·······”赵尚文边说边低下头,“我对不起这个家。”

王卫东脑子里涌上一股血,“你个不知好赖的累赘,”没等赵尚文抬头,他抓住头发照着赵尚文的脖颈一拉,月亮被吓得捂住了眼,乌云的阴影里,他感到右手的指头缝里又湿又油热乎乎,他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但没再犹豫,跑去赵大米常去的白蚂阴山找她。

王卫东走后,赵尚文在恍惚之中又睁开了眼,没怎么费劲就站了起来,完完全全看清了躺在结冰血液里的自己后,没再耽搁,顺着依稀的脚印,奔上牛血崖去找赵大米,果然在山崖顶见到了她。她跪在山顶一动不动,只有一头长发在风中无依无靠地飘,瘦削的脸庞泛白,人几乎要冻僵了,像一年前一样,赵尚文再一次从这个濒死女人的身体上找寻起她活着的证据来,只不过这次是通过她呼出的微弱的白气,他想带她回去却抱不动,于是飞奔着找来王卫东;王卫东心急如焚,完全没察觉赵尚文说话居然不哈气,而赵尚文只想着不能让家人因为自己也没了命,这慌张的一人一鬼始终没留意,到他们离开时,深不见底的牛血崖下还一直回响着赵大米失去意识前的祈求声:

“保我们家,什么代价都成。”

直到赵大米八十岁,她还是没弄明白,和老天爷的这桩交易里,到底献祭了什么,唯一不可否认的是,赵家从她差点冻死的那天后,以无比顽强的生命力又延续了两代人。然而在她未曾留意的地方,那个宰了她男人的王卫东,从死刑改到无期徒刑直到出狱后漂泊一生,到死都为她保有童贞,在他最后一次入眠时,梦到的依然是她十八岁时蹲在猪圈的模样。

赵大米被抱回王家后,张爱红烧了一锅热水,用热毛巾给她轻轻擦拭身体,天亮时赵大米睁开了眼睛,张爱红疲惫地抿着嘴笑了,这个傻姑娘始终没把赵大米和自己清淡爱情联系到一块儿,全然不知自己早已促成了爱人的悲剧,王卫东被铐走那天后,她便活在自责和悔恨里,从此以后沉默寡言,除了接济赵大米还帮赵家下葬接生,一厢情愿赎起罪来,到后来还一直谨言慎行逢善必施,直到改嫁十二年后探知自己的第二任男人背着自己偷情,她终于因不堪重负而借机上了吊:她晚了王卫东十几年,也为那个时代里搞不清爱情和婚姻的关系献上了一条人命。

在赵尚文过完头七的晚上,送走王家人后,赵大米摸着肚皮轻声安抚乱踢的小孩儿,一抬头看见坐在炕沿瞧着她的赵尚文,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赵尚文没乖乖死去,但这个死过两次的女人没有丝毫的恐慌,

“过完今天,你应该到地底下准备烂掉才对。”

“那孩子身上有一半是我的血,”赵尚文说道,“我得保证她能顺利长大。”

“有人来逮你怎么办?”

“为了咱们家,我必须留下来。”

赵尚文虽然说得像个男子汉,可是赵大米羊水破了的时候,他还是紧张得晕头转向,边原地踱步边回想着自己看过的每一本有关分娩的书,妄图籍此来指导女人生孩子,还想冒着在阳间留下痕迹的危险亲手帮老婆接生,最后还是赵大米提点了他,

“死鬼,你要是弄不成,就快找人来。”她一边疼得大叫,一边说道。

赵尚文冒着被抓回地府的风险,像个活人一样又在人间露了脸,先是去王家找来张爱红,差点把她吓死,又飞奔到西风镇叫仁医高治,高治没犹豫片刻就跨上爱马奔向䳄䳓沟,路上除了问孕妇情况还和赵尚文打趣,说这马儿也懂得着急,驮着两个男人比驮着一个人还跑得快。

孩子顺利出生,一落地也不声不响,圆嘟嘟的腿上绒毛一根又一根,大家听了赵尚文的意思,给她取名叫赵悦。

由于没有父亲,赵悦从小就和妈妈赵大米一样,带着怯生生躲避人群的习惯,一天在学校被孩子们笑话说是没爹的娃后,她哭着跑回家,又一次问妈妈,

“你一直说爸爸在,为啥他不来看悦悦。”

赵大米依然耐心地安慰她,说爸爸从来没走,还叮嘱她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爸爸,那时的赵悦还无法想象,赵家早就忤逆了阳间的规律,这个一天比一天扎实的小家庭,有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现象,譬如她们清明节从来都大门紧闭拒绝任何东西登门,过年时也一概不贴红的对联,尤其是赵大米这个女人,从生下赵悦后,她虽然是个女人,却越来越像男人。

人们印象最深的要属她刚生下赵悦的那年,当时开春的南风将高涨的热情吹遍了整个䳄䳓沟,许多人家都赶来骡子和耕牛,鞭子抽得噼里啪啦却还嫌干得慢,唯有赵大米一个女人,背着孩子一声不响地抡耙子,到了秋收时节,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赵家的麦子居然长得最高,那时他们才不约而同地留意到,这个女人干起活来根本不会累,不仅男人们比不过,体力甚至好过他们牵来的牲口。众人高竖大拇指的时候完全没想到曾经对她做的断言:她身后跟着一只鬼,在她往田里埋土豆瓣时,赵尚文躲在她的影子里指出播种的间隔和深浅;在她浑身酸痛躺在炕上时,赵尚文躲在她的被窝里轻抚撕裂的一根根肌肉;在她差点学着别人买黑白电视和摩托车时,赵尚文提醒她要把钱攒着买拖拉机。就这样到赵悦四五岁的时候,家里早已经能顿顿吃上大米白面,赵大米也完全变了样,她肌肤黑又糙像是风吹日晒赋予的铠甲,肌肉比男人还结实,肩膀比胯宽一大截,一膀子足能抗翻一头牛,一次一头发情的公山羊压着角冲她撞过去,被她一脚将头盖骨跺得稀巴烂,而彼时的赵家,也从最初脆弱飘摇变得和赵大米一样,稳如一棵三十多岁的樟子松。

家里没有男人对赵悦有着无可弥补的影响。赵悦十五岁那年,她身上女性的特质渐渐凸显,那时尚有妈妈赵大米这个过来人为她消除困惑,可是随着头发繁茂、小腹微隆和胸脯不受控制地肿胀,她愈发好奇起异性的身体来,每天像头觅食的小鹿一样竖起耳朵,观察着男孩子们突出的喉结和宽阔的肩膀,每每寻得好看的躯体她总会精神焕发,仿佛从扩张的鼻腔吸入了一股暖流,由胸脯流淌至腹部,最后直达脚板底,这种愉悦也驱使她不断向前,从最初惶恐地张望,到一年后能够毫不羞涩地在梦中扮演他们的女王,她乐此不疲,一日,当她把裤子褪掉,露出毛茸茸的双腿时,妈妈赵大米也愣住了,

“女孩子都会这样,对吗?”赵悦小心翼翼地问赵大米,“就像嘎吱窝那样。”

赵大米轻轻嗯了一声,让她早点睡觉,半夜却喊起来赵尚文,她和赵尚文相互把大腿瞧了一遍又一遍,

“你光得连根毛都没有,她咋跟个野猴子似的?”

赵尚文翻遍了脑袋里的每一本书,还是没法解释女儿身体的异样,最后,这个鬼魂大惊小怪地回答道:

“也许是病,最好带她去瞧瞧。”

第二天,赵悦和妈妈赵大米到了仁医高诊那里,高诊看了半天,眉头紧皱,他试着用剃刀轻轻刮掉一片,发现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冒了出来,而且和刮掉之前一模一样;他用镊子拔掉一根,毛囊都渗出了血,可它仍然倔强地长了回来,

“这东西长在了她的命里,”高诊说道,“我只会救命,不会害命。”

赵悦和妈妈赵大米一样不明所以,从高诊摇头的那一刻眼泪就在眼窝里打转,回到家后她放声大哭,边哭边绝望地说:

“我这辈子都没男人要了。”

妈妈赵大米又一次以过来人的经验安慰她说,对男人而言,女人若踏实能干、勤俭持家,远比细皮嫩肉的大腿更有吸引力,于是赵悦一边早早修炼起女子的品质,一边做着把男人弄上床的尝试,每每失败都归结为自己女性品质的不足。

她交往的第一个男孩是在初中,那是她辍学前的同学。当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颇有魅力的姑娘了,身材直挺容貌清秀,下颌清晰脖颈细白,加之她有打理自己的才能,众人套着宽又长的外套时,她第一个把自己衣服改窄以显露曲线,吃杏子之类的食物时从来用两个手指头轻轻捏住,纤细的小拇指高高翘起,咀嚼则抿唇嘟嘴生怕发出声响,梳头抹脸这些学问更不必说,即使没有母亲赵大米的示范她也能无师自通,不枉她把听课考试的功夫全下在了这些里,到升七台县高中的考试前,她果然吸引到不少男孩,最喜欢她的是一个高大的后生,膀大腰圆,说话直来直去,打架从来没输过,写的字像是长腿蜘蛛在逃窜,因为他自认为读书耽搁了做农活,时常慨叹父母愚昧,让他这一身好筋骨荒废在课桌下,他被赵悦那农家媳妇的心灵手巧和读书姑娘们无法企及的娇艳给迷住了,早早地对所有人宣称,娶了赵悦才是成功的庄稼人,这对情投意合的情侣选了一个五月的晚上。

他们受够了晚自习时传纸条的游戏,破落的教室像是禁锢他们的笼子,于是两人从纸笔碰撞的沙沙低语中溜进山猫肆无忌惮的嚎春,借着月光,在白蚂阴山一丛茂密的迎春花席上躺下,嗅着刺鼻的花香,他们急不可耐地亲吻抚摸,五月初内蒙古的夜还留有薄凉,可两人的腰间燃着一团火,胸脯急促起伏像是加劲的风箱,赵悦红着脸半推半攘,后生早脱得精光,双手发抖去解开她衣裳,扒下赵悦裤子的一瞬间,他一动不动,双眼大睁,卵蛋缩得不知所踪,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没穿衣服可真他娘的凉。”

那天,任凭赵悦挂在他脖子上不撒手,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提起裤子跑了。

妈妈赵大米从没留意过男欢女爱的那门子勾当,尽量为她找些家务做,开导她说,就算读不上书,找个好婆家照样能过得幸福,还是细心的赵尚文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说白天赵大米下地的时候,女儿时常盯着毛茸茸的双腿发呆,洗衣扫地的间隙还不时抹起眼泪,赵大米这才想起女儿婚嫁的需要,第二天踏遍䳄䳓沟所有媒人家的门,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村里每一个单着的后生几乎都同赵悦相过一遍亲,不管是大人知道的还是背地里的,不管是过得了女人眼的还是过不了的,这些人在见到她衣服下的大腿时,无一例外纷纷摇头,有些人甚至坦言,不管是赵家耕耘而来的实力,还是赵悦身上好媳妇的品质,都不值得他们承担这种代价。

村里接近三十岁的人早已结婚,有的甚至儿女成双,而此时的赵悦,在一次次绝望中对爱情和婚姻有了超乎常人的耐心,她靠着默不作声的清洗缝补来疗愈没人要的凄凉,唯一折磨她的,是凌晨四点时身体的燥热,从她被丢在白蚂阴山那天起,便日日准时将她灼醒,她只好在天不亮时就起床,一遍又一遍地做饭扫地洗衣服,尽量在天黑前将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以换取当天晚上的清凉,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被那火烧得不安又清瘦,除了女性特有的圆润的地方,哪哪儿都纤细无比。

在赵悦二十八岁那年,赵家成了全村人都接近不了的一个家庭,这家的女人,一个沉默寡言倒腾庄稼,无人干扰可以忙到地老天荒,一个虽然身材精致穿着干净,可裤子下藏着双比男人还凶悍的腿,人们没必要更没办法和她们产生任何交集,仿佛将这个家庭原地抹去也毫无影响。

后来村里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他自称来自南边,名叫刘想,周游各地以放电影为生,除了带来䳄䳓沟可能全村搬迁的消息外,还给众人在晚上放了一部黑白电影,混在人群里的赵尚文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看着胶卷黑框里的鬼影,他以为活人掌握了捕捉鬼魂的手段,拔腿跑回家,没见着赵大米后又跑去田里找她。看热闹的赵悦则目不转睛——就算人们兴奋地大喊大叫,她的注意力也完全没在新式玩意儿上,而是对着放电影的刘想双眼放光,电影结束后她迟迟不想走,在他的帐篷外低着头犹豫徘徊。

刘想发现后同她攀谈起来,两人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从赵大米艰苦怀胎扯到了马戏团里的奶妈,从千里之外的玻璃高楼谈到了䳄䳓沟的矮土房,从明月高悬一直聊到公鸡打鸣,期间赵尚文偷偷溜进他们的帐篷看过好几次,最后终于没忍住,将梦乡中的赵大米叫醒了,

“你就不怕他们背着你干点啥吗?”

“我倒希望他俩能干点啥!”说完,赵大米又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刘想并没有走,帐篷搭到了离赵家不远的空地,晚上时,做好饭的赵悦将他喊进了家,不几天放电影的地方便挪到了赵家院子,此后每过十天,人们就会冲进那个从未在意过的小院,就连院墙上也蹲满了人,他们对着挂在正房窗户上的幕布,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幕布后面的赵悦和刘想在谈情说爱,赵大米则在人群中兜售白天炒好的花生瓜子儿,唯有赵尚文,在提心吊胆地琢磨摆在院子正中的放映机。那时的赵家前所未有地热闹,它仿佛江湖艺人似的突然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小孩儿们掰着手指头倒数时日要冲进赵家的院门,大人们则期盼着刘想和赵悦的婚事,理由大同小异:赵悦缺个男人,而那后生需要一个家。

曾经走南闯北的刘想的确有了安家的想法。由于瘦小且没有双亲,他从没敢期待过爱情,因此到了二十五岁还悲哀地守着童贞,当被赵悦灼热的双眼捕获后,他一下子就看上了她,而当吃下赵悦做的第一口饭菜时,他幸福得不敢相信,决定为赵悦去做任何事,第二天开始便自觉地下田洗碗擦拭窗台,好像是陪着这个家长大的一样;他毫不遮掩地赞美赵悦,说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就算赵悦向他展示腿上的那东西,他也没有一丝的动摇,反而向她讲起自己被马戏团收养时的见闻,说那里有对高不过一米的侏儒夫妻,男的比女的高一点但是胆子更小,每次去城里演出时,从来都是女的把他拽过马路;说那里有位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被一个六根手指头的男人当成了宝,那阿姨小时候还当过自己的奶妈;说那里有个浑身长毛的傻男人,一旦演出前发脾气,只有团里那个歪嘴斜眼的女人能哄好他······每当赵悦试探他对自己双腿的看法时,他都会在讲完每一个新奇事后做总结,说爱情无关乎高矮残全甚至美丑,顺带补上这样一句话:

“爱情的关键,是两个干净的灵魂相融。”

“马戏团那么好,你咋就出来了呢?”一次放映时,赵悦问他。

“我想找个属于自己的家,”刘想说,“在你身上,我找到了”。

与此同时,赵尚文总算搞懂了放映机的原理,

“那些个塑料片的方格子里不是关着鬼,是印上去的小人儿。”他如释重负,“原来是光照了过去。”

然而,不等刘想为三个月后的婚礼购置好金银首饰,就被赵悦在一个四点多的凌晨晃醒了,她光着身子,坐在帐篷里好像一点儿都不冷,等他完全清醒后,被要求履行男人的义务。

刘想在她身上弄了大半天,还是没法像个男人一样,到天完全亮时他已经精疲力尽,望着赵悦毛茸茸的双腿,他羞愧地说道,

“实在不行,我们可以领养个小孩儿,我看城里人不少这样的。”

然而赵悦没有答他的话,裹着被子背对着他,直到窒息的沉默后,她开始小声啜泣,那声音低得仿佛来自世界的最边缘,刘想看着孤零零啜泣的赵悦,自己却做不了任何事,那一刻他既心疼又气恼,于是在中午时他慢吞吞地打包帐篷和放映机,赵悦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没有制止他,他一个人默默地翻过白蚂阴山,茫然地搭上了往七台县的车,准备在县里找家下榻的旅馆,像无数次去流浪的前一天那样。

晚上众人涌进赵家院子时,发现赵家既没亮灯也没人,小孩儿们睁着茫然的眼睛悄悄流泪,大人则面面相觑,相互鼓励再多等等,没人想得到,当他们三三两两、垂头丧气地回家时,赵悦站在了牛血崖顶,和二十八年前的赵大米一样。

赵悦努力挺直双腿,今晚也做了一顿好饭菜,却再没有男人边吃边崇拜她,她恨透了腿上的那东西,裤子粘在大腿上,伤口又痒又疼,她能感觉到那东西在拼命重新长出来,但她不想再抓掉它们了,她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带着那东西的血肉,现在只想摆脱掉它。

“丫头,如果你今天非死不可,不如像妈当年一样,”赶来的赵大米在她背后说道,“和老天爷要你最想的,不管什么代价!”说完,她用眼神为女儿指了下身边的赵尚文,那是赵尚文第二次为女儿的安危露脸,赵悦也终于相信了赵大米的话,原来爸爸一直在。

在父母的注视下,赵悦面向苍天跪下了。

百里外的刘想,在饭店里嘴唇干裂、双眼血红,正对着一桌子的菜发呆,天气是那么冷,这个世界又这么空,陪着他的只有那个孤零零的包裹,明天应该去哪呢?可是不管去哪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用沙哑的嗓音为挽救那个难熬的夜做了最后尝试:

“老板,请给我来一瓶最烈的酒。”

当赵悦双手抱在胸前,仰望苍天时,刘想已经吐了三回,可是就算喝得头痛欲裂他也没法入睡,赵悦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一切有关她的记忆都伴着窒息的痛楚,想到连个男人都当不成,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在赵悦对着苍天默念心中的祈求时,刘想决定去找一家裱子旅馆,与其为不复存在的爱人守着贞操,不如试试下半身的爱情。

第二天,在太阳当空时醒来的赵悦,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去看大腿的抓痕,当翻开被子发现白净得连一根毛都没有的皮肤时,她先扇了自己一巴掌,而后兴奋地大声尖叫,声音引来了没下地的赵大米,看到女儿大腿的那一刻,她突然不安起来,此后的每一天,都在试图弄明白,她和女儿到底献祭了什么。

赵悦起床后,飞快地梳洗打扮好,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坐着母亲的拖拉机,直奔七台县,两人到县城后一路打听,下午时找到了刘想所在的那家旅馆。她们在门口见到了萎靡不振的刘想,见他揉着眼睛走出来,赵悦飞奔过去抱住了他,然后撩起自己的裤腿,说道,

“走,跟我回去,我们十天十夜不下炕。”

刘想整个人晃了一下,想伸手去抓住赵悦,却又把手缩了回去,导致他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看着太阳底下细嫩白净的皮肤,还散发着一圈浅浅的光晕,他肚子一阵痉挛,像被扯着肠子一样疼。他按着肚子,悔恨至极,

“可我已经脏了。”

他为神圣爱情保留了二十五年之久的贞操,同昨夜那份一次性的爱情一起,用掉了。他低着头,无颜面对眼中洁白无暇的女神。

呆若木鸡的赵悦被母亲拽上拖拉机弄回了家,她不会原谅他,但是又忘不掉他,搬到七台县后三年间,她还在不时打听他的消息,期待着有一天他能回来,不知廉耻求她原谅、向她要求爱情,可是三年后等来的,只有他在马戏团悔恨而终的传言。

那年年底,赵家和䳄䳓沟的其他人一样,举家搬到了七台县,彼时的䳄䳓沟正式被两个宏大的计划选中,十四年后人们将会看到,牛血崖上盘旋起层层玻璃栈道,想登上去的人,要确保付过钱并且膀胱已经排空;白蚂阴山则会时不时引爆炸药,采干白蚂阴石后留下的大坑,像是大地溃烂的伤口。

刚搬到七台县的赵悦很快就发现,这个县城不仅到处是纸醉金迷的酒肉味,还有鱼水之欢的汗臭味儿。许多人其实既无抵抗欲望的能力,又无谋取金钱的智慧,但他们却能通过家庭将一切调和得恰到好处,最常见的家庭模式,是女人一边在外面与男人鬼混,一边往家里带些零花钱,而她的男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花钱买别家女人的欢心,这种家庭通常比正常夫妻还要长久,稳定堪比早年二八大杠的三角前梁。

年近三十又身材出众的赵悦就经常被那种家庭的男人试探,不过前三年里她还一心念着刘想,在呼出的灼热气息中期待重逢,直到刘想悒郁而终的消息传来后,她才想通了,在整整五天都不吃不喝不说话后突然变了个模样。她走到哪里都带出一股香精勾兑的郁金花香味儿,踩着一双白色高跟长筒靴,浅蓝色的紧身牛仔裤绷得大腿像是两根特大的火腿肠,肚皮露在又短又小的V领毛衣下,脸上也用粉底盖住了天然的腮红,还总是戴着假睫毛,嘴巴又涂得像是吻过红玫瑰,总之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已经不再指望用不到工业品的爱情了,果然没多久她就尝到了男人的身体,像只饿坏了的母豹子一样将他扑倒吃干,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不久是第二个,第三个······爱情成了消耗品,直到怀孕后的第八个月,她还一心想着如何解决下半身的饥饿,根本没花心思去搞清楚孩子的姓氏,还是赵大米先想明白了这件事:孩子要跟着母亲姓,除了赵家不对任何血脉负责。

孩子出生时,赵大米没有理会一旁挑选名字的赵尚文,而是先将她举到灯光下,翻来翻去看了又看,然后才念出了赵尚文挑好的名字:赵诗怡,她太普通了,像是得了老天爷的恩赐。

赵悦虽然也带过女儿,可从不理解赵大米的不安,每天早起第一件事,赵大米总会将赵诗怡从被窝里拉出来,然后把她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五年来一直如此,在赵悦看来根本毫无必要,

“她又不会一夜长出两腿毛来。”

赵大米没理会她,女儿赵诗怡则光着屁股、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可是,一天,当她用完当天的爱情回到家中时,她发现母亲赵大米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赵诗怡趴在地上用水彩笔乱涂,看着像刚下幼儿园,

“她身上也有那东西。”赵大米开口说道。

赵悦赶忙将女儿抱起来看了又看,才在她肩膀上找到大不过指头肚的一小片,那皮肤有些发黑,摸着有点儿硬,但还没有任何东西冒出来,

“也许是胎记刚显形儿呢,”赵悦说,“况且就算真是那东西,这么点儿,不影响她长大以后睡男人。”

“要早知道你脑袋会脏掉,我宁愿那天没拦着你。”赵大米说道,“我们赵家就没有正常人。别看她现在高兴地画画呢,没准儿以后也是个狐狸精。”

“她要是真能啥也不管追求爱情,我倒挺替她高兴的。”赵悦说,“不过我到她那时候,估计也成了个老顽固,就像您现在这样儿。”那时的赵悦还对母亲反唇相讥,觉得女儿不会有不正常的地方,直到赵诗怡上小学三年级。

发现女儿不同寻常之处的前几天,赵悦被一个发疯的女人追打了一路,就算跑回家,那女人也扯着她头发不让进门,无路可退的她和女人咬打在一起,赵大米拉着放学回家的赵诗怡上楼梯时,撞见了在一起撕扯的两个女人,虽然赵大米嘴上骂她活该,可是看见女人要抓她脸的时候,一把掐住了女人的胳膊,像个大号布娃娃一样将女人拖出了小区,一旁的赵诗怡吓得发抖,

“妈妈,她为啥和你打架?”

“她弄丢了自己的男人,把自己气疯了!”赵悦拍了拍衣服,气得满脸通红。

“她为啥不找回来呢?”

“闺女,丢了的男人最难找了。”

赵悦本以为女儿在第二天就会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一大早,女儿把一副水彩笔画成的画拿到了她面前,画上男人的线条都是单一的黑色,但是轮廓和比例几乎就是她用过的那个,

“妈妈,昨天那个疯阿姨是不是要找这个人?”

赵悦瞪大眼睛,

“闺女,你见过他,对吧?”

“嗯,昨天见过。”

“你昨天啥时候见过他?”

“昨天晚上我想画他的时候。”

即便如此赵悦还是没将那画和母亲赵大米的担忧联系在一起,觉得肯定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午饭和母亲聊起时,注意力也只在女儿画画的天赋上,

“诗怡画画倒是挺好的,以后估计能当个画家。”

“我可供不起,”赵大米说,“她画啥了,能让你盼着她成材?”

“一个,额,我认识的男人。”

“她为啥画那种人?”

“估计因为昨天那个疯女人,您不也见了吗,那女人因为他气傻了。”

“丫头,别让她这么早就知道你干的那些龌龊事。”

“成,我以后被她们打死也不往家里跑。”赵悦嘲弄道,“再说了,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才龌龊呢,只要诗怡别碰龌龊男人,她就不会成我这样儿,更不会成她们那样儿。”

赵大米只能无奈地摇头,她那天怎么都没能想明白,赵诗怡的画是怎么个不正常法,她留意了好几天,画的大都是小动物和卡通人物,倒是画得都很像,她渐渐放下心来。直到那天赵悦又没有在天黑前回家,而外孙女又恰好问起妈妈为什么这么晚都没回来,看着眼巴巴的外孙女,她气愤地说道,

“她去找男人去了。”

可是赵大米立马就后悔了,这样在外孙女面前说她妈妈未免有些残忍,所以呸了呸嘴巴,改口说赵悦有急事,第二天起床后,当赵诗怡把水彩笔画成的刘想举到她眼前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丫头,你干嘛画这个男人?”

“帮妈妈找人呀,这样她就能早点回家了。”

“为啥偏偏是这个又瘦又小的男人?”

“我画妈妈心里想找的人,就画出来他了。”

推门而入的赵悦,看到画后呆在原地,脸上毫无彻夜不归的倦意,

“他还活着?”赵悦双眼闪亮,将一戳散乱的刘海别至耳根,屏住呼吸看向赵大米,“他来咱们家了吗?”

“这是你闺女画的,凭空画的!”

“妈妈,这是你想找的叔叔吗?”

赵悦瞬间没了方才的活力,失望又恼火,

“死丫头,你画他干什么,啊?谁让你画的他。”

赵大米瞪了她一眼,催促赵诗怡洗漱上学,留下赵悦坐在沙发上出神。

将赵诗怡送到学校后,赵大米问盯着画的赵尚文,

“你脑袋里有书能解释这种事吗?”

赵尚文摇摇头,表示唯一能和赵诗怡的画沾点边的,只有可能是人心里的爱情,

“这两个字比她画画本身还难理解。”赵大米说。

“爸说啥了?”赵悦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恢复了平日里快活的模样。

“他说你闺女能画出每个人的酸臭味儿。”

赵大米不得不再一次面对家人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见证过两次祈愿的兑现,她的不安日渐强烈,虽然赵悦又兴奋地全无倦意,向她畅想着赵诗怡将在爱情上拥有的优势,即可以在全天下的男人中一矢中的,但赵大米觉得这并非老天爷对赵家第三代人的馈赠,赵家为了正常延续而承受了太多,她以其僭越生存之需为由帮这个家做了决定,赵诗怡的画将不会再画下去,

“凡事都有代价,”她说,“尤其是这种没什么用的窥探。”

赵悦和母亲一起向女儿转达了家人的决定,骗她说画画毫无前途,并且家里日后也无法负担昂贵的颜料(这倒是真的),还劝她喜欢点儿别的,但是在母亲赵大米晚上收拾碗筷的时候偷偷拉着女儿说,

“闺女,你画得真好,有机会你就多画画。”赵悦偷偷看了一眼母亲,“别画咱们赵家人心里的东西就是了。”

在和其他小孩儿大差不差的学习中,赵诗怡长大了,从未知道自己不同寻常的地方,即使自己照着网上视频练习透视、构图和线条的技巧,也从没再刻意试探手中的画笔所能抵达的地方,只觉得自己有那种画画的冲动,而通过画笔来理解世界有种独特的快感,到她报了一所平平无奇的文学院后,母亲赵悦才对她暗示道:

“闺女,如果有后生说满脑子都是你,别光听,试试画下他心里想的女人。”

她的确在大二时的初恋身上照做了。

第一次见到那男生,她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他生得瘦小,虽然相貌平平,戴着一副又厚又大的黑框眼镜,但文质彬彬,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在相识不久就向她展示了一篇原创的小说,而那时的她一上写作课就困得天昏地暗,更别提光靠想象力就写下两万两千九百九十三个字,更令她心动的,是他声称因为他们之间的真爱才写下的一首诗,诗中以爱神阿弗洛狄忒来比喻她,辞藻之大胆弄得她脸红了一下午,她也花了两个通宵回以一幅画,用上了自学的所有绘画技巧,将他画得气质非凡风度翩翩,而后还生怕他不喜欢。

从与那个小诗人交往开始,她每天晚上都对他浮想联翩,很快就引得身体里燃起了烧过赵悦的那把火,没几日,肩膀的胎记上也长出一小片曾经缠着赵悦的东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丑,而她的小诗人偏又经常赞美自己的身体,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配不上他优美的辞藻,当向自己最好的室友倾诉时,有恋爱经验的李苞说这种缺陷毫无办法,只能更爱他以弥补他,她虽然觉得怪异,可是在悸动的春光里已经做好了为他付出一切的准备,身体只是最卑微的一样,却不承想,当时李苞的心智已被男朋友折磨得混乱不堪,对方以不是处女为由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最终使她对自己言听计从,而在赵诗怡就要被约去快捷酒店的那个晚上,李苞因为不堪羞辱,在二十五层之高的女生宿舍楼顶求了解脱。

李苞跌落的地方砸得大地都渗出了血,消防员很快清理了事故现场,可那事过去有半个多月,女生们每天下楼后还是能看见草坪里泛着圈圈波纹的一层红,像蓄了一夜的雨水,红水渐渐引来许多流浪猫啜饮,然后校方才开始注意到地底冒出的鲜红液体,这座以科学求实为训的学府一开始并没有将它与李苞关联,他们满怀期待地用最昂贵的仪器分离、提纯并化验,得出结论是人血后,所有学者都大惊失色,而当校方试图封锁草坪时,又一个傻女孩因为男人站在了宿舍楼顶,好在她比李苞幸运,当时恰巧一位精通心理学的教授经过,有了半个多月前的先例,他拿着和菜市场一样的白色大喇叭,站在楼下当场开讲,不仅帮她拆穿了男朋友操纵人的把戏,还将她破碎的心智一一拼凑,与此同时不乏敏锐的学生发现,草坪上的血红随着大声讲解悄悄褪去。傻女孩幡然醒悟,站在楼顶,指名道姓大骂她那将邪恶伪装成爱情的男友。那一天,这座学府同时做成了两件事,一是用科学挽救了一条人命,二是弄明白了如何告慰渗血草坪下的亡魂,于是每年开学时人们都会看到,三百六十五个懵懂姑娘,以参加入学讲座之名站在草坪前,一边憧憬着心中的白马王子,一边在坏男人的案例中惊惧惶恐。

李苞出事前几分钟,梳洗打扮好的赵诗怡,正满心忐忑准备去赴她那浪漫诗人之约,马上就被救护车的呜鸣堵在了门口,紧接着便从手机上收到通知,要求六栋八四六的所有人都待在宿舍。赵诗怡看着李苞整齐摆放的化妆品、还没合上的作业本和桌子上亮着的台灯,震惊得说不出话,而当从炸锅的聊天群里越发确定室友寻求解脱的原因后,她在悲伤之余突然意识到,爱情这玩意儿,一旦和脏东西弄混就有着致命的危险,在宛如隔离的枯干等待中,她想起来母亲赵悦的那句话,第一次去画下自己那浪漫诗人心里的女人,平日匮乏的想象力如同火山喷发,脑海里闪现过一个无比鲜活的女生,伴着彩色铅笔沙沙作响,纸上出现了一个光着脚的姑娘,她皮肤白嫩小腿圆润,挂着件快捷酒店的那种白色粗尼浴巾,但只掩着骄傲凸起的胯部,私密之处若隐若现,比一丝不挂还赤裸,浴巾上面腰肢纤细乳房丰满,锁骨分明肩膀上还有一小片阴影,可是她怎么也画不出脸,这轮廓完全是自己却怎么也画不出她的脸,而后她恍然大悟,一个只用来激发欲望的尤物,哪张脸又有什么区别?那悲哀的瘦狗是嗅着她身体里的火来的,在从网上翻出来早已念熟的诗句后,她更加确信,就算他很像小时候帮妈妈赵悦画下的男人,他也是条装斯文的色狗。

第二天见到那好色诗人时,她已经有了提防,在被责问昨夜为何失约时,她清楚地察觉到他厚厚镜片下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胸脯,她紧抿嘴唇,提了提衣领,见她不说话,那猥琐诗人才开始聊起她故去的室友,嘴上在安慰她,右手早搂住了她肩膀,左手拉起她的小手,大拇指在手背上来回摩擦,她被这肆无忌惮的行为弄得忍无可忍,于是撤出身来,提起左腿,

“以阿芙罗狄忒之名,”然后照着他的裤裆就是一脚,“快给我滚!”

她从未料到,这一脚威力能如此巨大,把那露馅诗人踹得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儿,把自己从保研名单上踹没了影,还把自己踹出了家长闹事的学校。不过那个堕落诗人的结果也不好,在意识到自己借鉴而来的诗句感染不了任何一个女生后,他确信自己没有搞艺术的天赋,轻而易举就放弃了文学上的追求,大四开始上编程班,毕业后想方设法进了个九九六的公司,每天不是对着东搬西凑来的代码抓头发,就是花钱找份一次性的爱情,不到三十就成了个面黄肌瘦的秃头。

自那之后,她再没因为身体里的躁动而去考虑要一个男人,即使和赵悦一样,每天都被那邪火灼醒,她也从来都将它防得死死地,生怕它掺和到自己等待着的爱情里,以至于最后成功将其排解——那是她被退学回家的第二年,虽然和姥姥在同一家超市打工,可由于不忍心增加年过七十的姥姥的负担,她独自在七台县租了一小间卧室,隔壁主卧住着对年轻的情侣,每天晚上,经历了一整天的收银工作后,她通常会坐在桌子前画点儿画,好为纷乱的一天争取平静,而在夜深人静中除了沙沙画笔的声响外,隔壁房间的动静尤其清晰,时而是低声的喘息,时而是放荡的呻吟,每每这时,腹部便会躁动不安,引起凌晨四点的那把火,她只有拿起画笔,专注在精密的线条和比例上,才能获得当晚的安宁,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每当她为对抗寂寞拿起画笔时,想象力仿佛从她躁动不安的身体里汲取到了能量,手下的画笔成了身体的延伸,凭借着感觉,她将画笔伸向隔壁情侣那躁动、灼热和压抑着喊叫的胸腔,从两个人的心里画出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两个人,而且头脑中闪现出不止一个人一幅画面,那是两份在他们相遇前的从未得到的爱情的所有记忆——爱情的确存在,但在心底而不在对方身体上。这些画面仿佛电光火石之际的火花,于是每日凌晨四点,清醒后漆黑干燥的时间不再煎熬,反而成了她灵感的燃料,最后,画画,尤其是画下每个人心底有关爱情的记忆,成了一种比睡觉还让人流连的活动,到三年后那对小情侣搬走时,她已经从两个人心里画出了厚厚两摞画。在这三年里,她不止一次因为画得太投入而被姥姥赵大米撞开了房门,赵大米一个礼拜都没见到她,又打不通电话,以为她静悄悄死在了出租屋里,最后一次撞开门,赵大米看着两摞画好的画纸,以及二十五岁却孤零零窝在狭小桌子前的外孙女,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了,

“小丫头,现在想管住你画画,肯定太迟了,”赵大米说,“但是给你找个家还来得及。”

她把外孙女弄回住着两代赵家人的楼房,还像三十多年前为赵悦奔走一样,四处向人打听二十多岁的单身后生,奈何赵家人在所有人的印象里都安静得难以捉摸,唯一一个在大街上能见到的赵悦还净传些不雅的事,因此即便赵大米将外孙女的情况生硬地讲给了每一个认识的人,也几乎没有人主动打探一次结亲的可能,但她还是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每次就算再微弱的希望,都和人家要上联系方式,笨手笨脚地存在手机里,下班后带给赵诗怡。

几年下来,赵诗怡已经相过许多次亲,但是没有一个男人能把她从画纸中拉出来,“无非是感官填充的浪漫,金钱置换的安稳,”每次相亲回来,她都会这么说,

“和真正的爱情差了一支丘比特之箭。”

看着总是孤零零地坐着画画的外孙女,赵大米心里无比着急,以至最后到了这种程度:只要见到年龄相差不太过分的男人,她就会询问人家婚配情况,终于,在赵诗怡退学七年后,二十九岁,也就是人还算得上年轻的最后关头,她为外孙女找到了一个有意成家的男人,那是她在超市上货时碰到的一个顾客,年近三十,在她独自扛起两个后生才抬得动的一箱袋装面粉后,被她惊到了,瞪大眼睛竖起大拇指,

“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老,”就算已经八十一岁,赵大米依然结实得像头牛,骄傲地对男人说道,“等我外孙女成了家,我还要给她带孩子呢!”

“家里要有您这样的老人,真省心。”男人称赞道。

像往常那样,一下班就埋头画画的赵诗怡被姥姥喊醒后,直摇头,表示她不再相信相亲能带给她爱情,

“根据我的经验,我画过的最烂的男人,他们都比不上。”

“可你总不能守着一堆画过日子啊。”

赵悦也过来帮腔,

"闺女,你还没碰过男人吧,不如先拿他试试。"

就连赵尚文也帮衬着说了一句,虽然只有赵大米听得见,

“找个家多好哇,有家的鬼都比没家的鬼强。”

鉴于姥姥赵大米的话在家中的分量,第二天她应男人之约到了一家火锅店,在点好平平常常的食物后,男人热情又客气,开门见山地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后,把她的情况也问了一遍,她回答之精准堪比当年收银员的入职面试,接着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没有波澜但是顺畅进行,仿佛是一对睡过二十年觉的老夫老妻在饭后闲聊,直到快结账时,男人问起她的兴趣,她说自己下班后不干别的,就喜欢画画。

“签约了吗?能卖不少钱吧?”男人双眼瞬间有了活力。

“不卖钱,就是想画而已。”赵诗怡说道。

“图啥呢?”

“图一天的安宁。”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在饭店的嘈杂声中,男人又开口了,仿佛为迷失在死胡同的两人找到了出口,

“我之前认识不少朋友,年轻时候也有很多想法,不过她们结婚后心思全跑到了家人身上,”男人笑着说道,“女人这种动物,一旦有了孩子,就成了另一种人了。”

“我会画一辈子。”

“可你都这个岁数了,得为自己负起责任了。”

“所以我找到了件干到死都不后悔的事儿。”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

见男人起身结账,她急忙也主动付款,男人没有坚持,而是去打包没煮完的生食,回去时虽然在地铁上并肩坐着,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们门当户对,但差别太大了。

当天回家后,赵大米见她沉默着画画,便大概知道外孙女约会的结果了,她没有打扰外孙女,那是赵大米第一次感到累,她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身体,思考起赵家三代人来,又一次想弄明白她和女儿在牛血崖献祭的东西,她注意到赵悦又出门去寻情逐爱,却没察觉到,此时的外孙女,将画笔伸到了赵家女人的心里。

“那小丫头命里跟着不该有的东西,就像丫头小时候一样。”她向一旁的赵尚文说道。

“我们能咋办呢?”

“不管了,我明天带她去那山崖顶试试。”

“我觉得,那孩子只想画画。”

“难道让她老死在一堆画里吗?”

“恐怕,那也得她自己愿意才行。”

赵诗怡画出来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是赵尚文,但不是循着爱情画出来的,那是比爱情要安静的东西,

“姥姥,姥爷一直在咱们家,对吗?”

“他这会儿就在地上坐着呢。”赵大米已经对这个家里的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了,接着问道,“小丫头,告诉姥姥,如果给你一个男人成家,和让你画一辈子画,你怎么选?”

“那得看哪边能找到真正的爱情。”

“姥姥活了八十多年,从来没弄明白过那东西。”

“因为您把它拿去换别的东西了,和妈妈一样。”

赵大米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当天夜里,那个和活人一样正常衰老的鬼魂赵尚文,终于被带回了阴间,成了赵家第一个真正死去的人。

那天以后,赵诗怡便开始通过画画来破解这个家族的爱情,爱情毫无疑问存在于世上,出现在姥姥的命里,可是为什么姥姥就从来没拥有过呢,她没日没夜地画画,很快便让自己身体里的东西蔓延到了整个家里:随着姿色的衰退,赵悦开始对一切都不管不顾,无所顾忌地出门找爱情,每天一出去,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男人的背影;赵大米在赵尚文走后突然开始老去,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缩小,像是那些常见的白头偕老的夫妻中被突然丢在世上的那个,更要命的是她开始忘记事情,“你多大了,小丫头?”每次见到赵诗怡,她都会好奇这个家人,“三十。”然而没几天她又会问,或者问她的名字,或者问赵悦去哪里了,好不容易记起一些事情,她会不安地坐到椅子上,前后摇晃着身体,试图找回对这个家的完整记忆,半年后,她每天醒来都会将同样的问题问一遍,也是在那之后,她彻底找不全家族的记忆了,整整一天都坐在椅子上摇晃。一天,她在赵悦洗完碗之后又做了一顿晚饭,因为她把刚吃过饭的事情给忘记了。

“你姥姥咋了?”赵悦才察觉到她的异常。

“姥爷走了。”赵诗怡说道,随后拿出了她画的那幅画,“这是姥爷走之前的模样。”

吃过第二顿晚饭后,赵大米盯着画上的赵尚文,看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

“据我观察,咱们赵家只有女人,”她小心地问道,“这个鬼一样老头到底是谁?”

“一个亲人。”赵诗怡说。

“把它收起来吧,挺吓人的。”随后,她又颤颤巍巍地坐到椅子上,开始前后摇晃身体。

第二天,当画了一宿的赵诗怡走到客厅,试图从椅子上叫醒姥姥赵大米时,发现她带着为赵家劳作六十三年的疲惫进入了安眠,没任何记忆可牵挂,她的梦深不见底。赵诗怡把这个瘦得比孩子还轻的老人抱回床上,为她整理好妆容,然后叫回来妈妈赵悦。赵大米葬在埋着赵尚文的地方,两人住进了同一片遗忘里。

不知又画了多久,当赵诗怡画到赵悦裹着被子背对着刘想时,她听到门外阵阵叫嚷和哀嚎,她打开房门,发现妈妈赵悦痛苦地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左肋已经陷下去,嘴里还涌着血,她疼得满头大汗,散乱的刘海粘在半边脸上,赵诗怡扶她去医院,却见她用手死死地抓住楼梯护栏,

“闺女,我能拒绝一个干不了那事儿的男人,但我不能拒绝报应。”

赵诗怡只好将她扶到床上,赵悦大口喘着气,满眼泪水,说下了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再给妈画幅画儿,”她咽了一口反上来的血,说道,“妈一直没找到的那个人。画快点儿。”

可是没等赵诗怡画完,赵悦已经睁着眼睛先睡着了,整个床单都被她染成了玫瑰一样的红色,玫瑰色的梦里没有那个想一起入眠的爱人。

赵诗怡把她葬在了姥姥赵大米的旁边,在她胸前放上了她没见得着的那幅画,画里的男人站在漫山的的红玫瑰里,满脸幸福,他双眼炯炯有神,正摆弄着他的放映机。

赵家只剩她一个人了,为了从赵家找到真正的爱情,她不断地画,当整个卧室堆满了画纸时,她将画板挪到了客厅,对窗外的吆喝声不管不顾,在她画完赵家前两代人与爱情擦肩而过的记忆后,她开始将画笔伸向自己心中,以赵家血脉在这世上最后的残存来对赌真爱的模样,自己画过这么多的爱情回忆,不可能画不出来,于是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画纸上画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满脸皱纹,头发已经花白,她诧异地看着那女人,女人也打量着她,她分不清自己在画别人还是在被别人画,此时整个世界都剧烈摇晃,她抬起头,看着结满蛛网的房角和坍塌的天花板,才意识到,自己和画里的人都已老去。她将以赵家最后一代女人的身份孤独死去。

与此同时,楼房外的挖掘机轰隆隆作响,这片地早已被规划作商业街,七台县也将在五年后改名为七台市。赵家的最后一个女人,将陪着家族的爱情回忆,被深埋于地下,当做新时代的地基。耗时整整一百年,现实终于完成了对这个家族的围剿,从此以后,这片土地上再不会出现第二支流淌着孤独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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