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冬,种一个春天

往年,不喜欢夏天。入夏,太阳悬在头顶,晃得人睁不开眼。阵阵热浪,炽烈粗暴,烤得大地干巴巴,泛着惨白的光。伏天,又像扣下一口蒸锅,暑气腾腾,黏黏腻腻,让人透不过气。躲进空调屋里,一会儿冷得打颤,一会儿热得发慌,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温度,只好在愈来愈浑浊的空气里打转。

今年,又怕起了冬天。天刚刚开始冷的时候,加穿厚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熬到供暖的日子,热腾腾的暖气驱走了一屋寒气。可挡不住,寒流来的时候,肩背发紧酸困。捶捣揉搓,怎么也缓解不了。最讨厌的是,在这漫长的冬季里,要过年。

小时候,盼过年。过年穿新衣、戴新帽,有好吃好玩的,还有一个不用操心功课的长长假期。现在,怕过年。年初立的flag,纷纷倒在岁末年尾。年终的麻烦事,又没完没了。浪掷了大段的宝贵时间,还要强打着精神自我催眠“你好我好大家好,加油加油再加油”。最惊心的是,年龄又长了一岁。为奔四的日子启动倒计时,在心底默默扳指头,结论是——太可怕了。

搞总结,盯着密密麻麻的文档,说不清这一年是过得充实还是光阴虚度———不想干的事,一下子就干了这么久,这么多。

这一年谈得上收获的,大约只有两件事。

一是读懂了加缪。

2014年,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最后部分讲的是各种主义——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意向主义、存在主义。我一向对自己的理解能力很有信心,但看到这些哲学流派,一下子就晕圈了,跟同学吐槽,还是中国好,只学马列主义就OK。而其实,我对马列主义都是一知半解。一个同学说,“哲学就是你不说我还懂,你一说我反而不懂了。”说得我点头如捣蒜,敢情我不懂不是我的问题,是哲学本身的问题,自信立马恢复了一大半。另一个同学说:“看哲学不是让你看懂它,而是让你懂得如何去思考。”瞬间心情又down下去了。最可气的是,这个同学又说“一个作家说过,女人看哲学,对双方都是一种伤害。”我只能回:“那我不看哲学,我去看帅哥,这样对双方都好。”

那时,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马尔克斯。相比《百年孤独》,我更喜欢他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有段时间,网上书店把《霍乱时期的爱情》跟张小娴的言情小说划归到一类,气得我到处骂这些人是文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本书是借“爱情”这个古往今来最热闹的主题,讲人类的孤独。所以,从人性的观照与体察角度,马尔克斯有掘地三尺的深刻穿透力。从想象力层面上讲,魔幻现实主义又是天马行空的浪漫派。最吸引我的是马尔克斯的语言。他惯于用长句子承载着各种意象,排山倒海,一泻千里。《百年孤独》第一句“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因为独特的叙事时间结构引得很多中国作家竞相模仿。《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第一句是“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令他想起命运受阻的爱情。”读来有一种魔力,让人欲罢不能。我还喜欢《族长的秋天》,满篇的孤寂、迷乱、苍夷、落败、宿命,时空的转换自然流畅又多变。总之,我喜欢的重点在他的语言艺术上。

今年读加缪,一下子把这种喜好颠覆了。在《局外人》里,加缪的语言简短有力、冷静克制、同时有一种内在的优雅。作为存在主义哲学家(虽然他不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加缪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无意义,死亡不可避免,人是孤独的。听来是十足的幻灭,但他不消沉不颓废。他说“人生越没有意义就越值得过。”

鲁迅说,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然而,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对这个问题,哲学家们有的视而不见,有的遮遮掩掩、支支吾吾,还有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些西方哲学家勇敢的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真相就是虚无、荒谬,因此被实用主义者扣上消极悲观的帽子。

事实是聪慧、敏感的人才能先人一步看到前路上的悬崖,勇敢、大无畏的人才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加缪就是其中的一个,正如他所说的“我并不期待人生可以过得很顺利,但我希望碰到人生难关的时候,自己可以是它的对手”

我想,这种阅读偏好上的转变——从感性到理性,很早就开始了。

在语言风格上,最开始喜欢华丽辞藻。新奇多变的双音节词语,一个又一个抛过来。我被砸得晕晕忽忽,品咂一番又美滋滋的。十多年前开始喜欢质朴的文风。一句话分解开来,都是最简单最普通的字词,连起来却散发一种淡淡的味道,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好像有点意思,想想又没意思,再想想,还是有点意思:那种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最是艺术家的气度、涵养,性情,是文学的非常逸乐的过程”。后来喜欢沉郁冷静的行文风格。文笔精简洗练,用词准确,单刀直入,不滥用一个字,不多说一句话。打眼一瞧,这个人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但你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柔软与温度,那是对世间万物的大悲悯。

在关注重点上,以前注重语言的艺术魅力,注重遣词造句和语言节奏,常常读着读着,就自作主张地把原文用词替换掉。注重内心感发,喜欢能触动情绪的段落。现在喜欢话不说满,适当留白,有余音绕梁,注重思想内容、哲学思辨以及逻辑思维。

比如这一年有一点点关于哲学的思考。

哲学不是万能的。不同的学科是从不同的角度认知世界,哲学作为其中的一门学科,不可能高于其他学科,也不能统摄其他学科,所以追崇精神至上,轻视自然科学是大可不必的。

哲学不是完全正确的。正如木心所说,“不要以为哲学里可以找到真理,那是黑房子里捉一只黑猫。哲学家不过是想尽办法说,说得别人相信。黑房里捉黑猫,还是比喻不对,是一群哲学家在黑房子里你撞我,我撞你,黑猫呢?从来就没有过黑猫。这就是我的哲学。要是说得文纠纠,叫做‘无真理论’。”所以,在生活中追求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真理,只能滑向迂腐和学究的深渊。

不要为哲学走火入魔。凡事,都要进得去、出得来,拿得起、放得下。过分沉迷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危险的。尤其是较真的人,时时刻刻都要警惕,要有随时跳脱出来的能力,学会用上帝视角看待问题。否则就会深陷进一个思维怪圈里,出不来,无异于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二是粤剧入门。确切地说,只能算入坑吧。毕竟以我现在的水平,还没看出任白的好,只算个新晋声迷,看法十分粗浅。

首先,粤语保留了入声字,自带古朴味。就算听不懂说什么,光听那种调调,都能强烈地感受到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其次,粤剧是个十分神奇的剧种,很多现成的编曲,拿来就用。比如京剧《夜深沉》,粤剧把这段填了词,演员边舞边唱。《睿王与庄妃》里直接来了一段《敖包相会》的“尬舞”。《别管盟心》里,用了《明月寄相思》的曲调,还用了两次。还有粤剧《倩女幽魂》里直接翻唱了张国荣的《倩女幽魂》。这些都不算神奇,神奇的是,这些段落,放到整个剧里,十分和谐,化用得很有境界。还有,整体上说,粤剧的叙事性比较强,注重情节发展,故事好看,观众基础相当强大。

我完整看过的第一部粤剧是《梦断香消四十年》,讲的是大家都熟悉的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悲剧。情节简单,大段大段的抒情唱段,与其他剧相比,稍显沉闷,但我喜欢得很。

这个剧,在一种哀怨的氛围中,情绪渐渐推进,剧情缓缓展开,细腻动情,感染力强。虽然讲的是爱情故事,但让人心有触动的,并不止于男女之情,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相知相惜以及家国情怀。

第一场,节奏缓慢。从断肠红开始,一点点被带入到哀怨的情绪中。

第二场《怨笛双吹》。两个洞房,各怀心事的四个人,交叉演唱,看得心揪起来。

第三场《沈园题壁》。

“三年来,一日思君百遍,常作梦,香茶伺候君前。喜闻君,赋得良缘美眷。常励志,扬鞭策马中原。命苦人,未敢轻将姑怨,怨苍天,生分并蒂红莲!”

“三年来,日夜为卿肠断。姑何恶,信谗迫妇参禅。欣闻妹,深得妹夫宠眷,胜从前,南堂日夜忧煎。你表兄北伐中原有愿,皇诏到,当即效命军前。愿表妹,勿以愚兄为念。旧巢破,新巢更好栖鸾!”

这两段,把我唱哭了。别离相思之痛,北伐中原的志愿,珍惜生活的劝慰,一层更胜一层的酸楚,最后是强忍悲酸的克制—“赵氏多情妹休存别念!”“忍痛离开哥再见!”。

直到《再进沈园》。四十年过去了,白头老翁独吊遗踪,物是人非。守园的邓哥还记得当年的人和事,然而在时间的荒芜里,沈园的柳树已老得吹不出柳絮来了。

想起戴锦华提到电影《Pretty women》时,所说的那句“一个简单的故事却讲得那么摇曳生姿。”

《梦断香消四十年》也说明了这点:有时候,一个故事,可贵的不是讲什么,而是怎么讲。

还有一出戏叫《宋王告状》,就有意思多了。

故事好看,又有深刻的社会讽刺在里面。主题意义在于揭露社会的黑暗和吏治腐败,但整个基调轻松愉快。结局算得上圆满——误会澄清、冤情洗刷,但风流天子并未抱得美人归。结尾,一边丧母戴孝,一边又热热闹闹地搞了一出“江南女子尽封王”。

整部剧轻轻地拿起,又轻轻地放下,分量十足。让人大笑之余,心头又沉甸甸的。

除此之外,这一年琐碎机械的日常,一件接一件的烦心事,都是不值得说的。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西方人钟情宗教,东方人拜倒在泥塑神像前。要是问我,信不信命运的存在,我当然信了。可我不拜也不求,只想把他找出来,告诉他,别暗戳戳地使绊子了,当面打一架吧,这样才痛快。

有个朋友说,积攒的情绪,像脓疱,隔段时间就要挤挤。写下来,就是挤的过程。以前不懂,现在懂了。这些百无一用的胡思乱想,在琐碎庸长的生活里,可不就是脓疱,非要挤出去,才能一心一意把碌碌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但请允许我在与现实生活相隔遥远的世界里,先尽情地飞一会儿,再回到如白蚁咬噬的俗世烦恼中,慢慢地熬。

加缪说,“在隆冬,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我说,在隆冬,我要为自己种植一个春天,那里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明明灭灭的,总有希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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