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开始切割梦境
我叫莱克特,34岁,是一名梦境外科手术医生。
我每天早上7点起床,冲澡、刷牙、剃须,收拾上我的手提电脑和公文包,在7点半的时候去街角的面包店买一个甜面包和一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然后乘221号公交去医院。
欢迎来到PSY教学医院。如果你在流血、心脏病发作,或者昏迷不醒的被人送来,不好意思,你来错地方了,请拨打120,或者自行前往其他医院,这里是一家纯粹的心理学医院。像其他普通医院一样,这里有急诊科、诊断科、儿科、内科……而我是一名梦境外科手术医生。作为梦境外科手术医生,就是在其他医生诊断病症后,决定对你的梦境进行手术的时候,我的传呼机就会响起来,然后我将进入你的梦境,做我该做的。
我的助理医生13告诉我,今天的病人家属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了。
我昨天就看过她的病例, 7岁的小学生,因为目睹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创伤性再体验症状为严重的梦魇,不停地梦见车祸现场,原本健康的梦境已经几乎全部消失。我和病人的主治医生都一致决定全部切除梦境,但是她的妈妈不同意。
我一走进办公室便看到她了,她穿着灰色职业套装,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团子,但有一束垂落在肩上,她的脸也憔悴不堪,没有化妆,黑眼圈悄悄浮了上来。她见我进来,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莱克特医生,我是莉莉的妈妈,就是今天要做梦境手术的那个。”
我把电脑公文包连同剩下的半杯咖啡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我把病人的病例打开放在桌上,面对着她,“女士,你该知道你女儿的情况很严重,我不敢保证她还能剩下多少梦境,现在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全部切除。”
她一下就激动起来,肩膀耸起,像一只被激怒的猫:“你要切掉一个7岁孩子的梦境!你知道对于孩子来说,每晚的梦有多么精彩多么重要吗?那些成年人想都无法想象的颜色和画面,毕加索也画不出来!”
“女士,你冷静一点。”我把那剩的半杯冷咖啡推过去,“喝点咖啡吧。”
“不了,我只喝不加咖啡因的。”她冷硬的拒绝了,然后又自顾自的说开了。
“是我对不起莉莉,要不是我工作太忙,不能去接她放学,她也不会看到那一幕的。你不知道做一个单亲妈妈有多难……”她把脸埋在双手里,哽咽道。
我抬起右腕看了一眼时间,接近八点半了,“女士你小时候做过梦吗?”
她用那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当然!”
“那你都梦见过什么呢?”
她用那种小鹿般的少女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想,大约有二十年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了。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早餐桌前,妈妈,我昨晚做了个梦呢,宝贝,是什么梦……
“我大约10岁的时候爸爸带我去过一次海边,回家以后我在梦境里连续回到那片海滩,金色的海滩,白色的浪花,我在海边开了一家小旅馆,天天都能坐在木台阶上看大海,然后我的白马王子乘着船来,陪我一起看大海。那时候我天天想,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回到那片海滩。”她的眼神都迷蒙起来了,深陷在久远的回忆里不能自己。
“那女士,你现在是做什么工作呢?你女儿的父亲呢?”我看了一眼她的套装,明显应该不会是旅店老板娘的角色。
“我现在在一家跨国公司做高管。莉莉的爸爸是我以前的同事,他因为工作的原因调到国外去了,聚少离多,就离了。”
“女士,那你现在觉得梦境还有那么重要吗?梦境和一本奇丽的儿童故事又有什么区别呢?彼得潘不仅在梦里不会长大,在童话故事里也是。每个孩子都会在梦里飞,梦到自己登上月球,梦到自己成为超人,但现实不会因为你的潜意识或你细胞分泌的多巴胺就会对你网开一面,你成不了宇航员成不了超人,你甚至连普通的医生警察,甚至旅店老板娘都做不成的。梦只会让你徒增烦恼罢了。”我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示意她擦掉眼角的两滴眼泪。
她怔怔的看着我,突然端起我桌上早就冷透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九点一刻,患者已经做好术前准备了。
13在帮我做着最后的确认:注射20毫克地西泮,脑电波检测仪已佩戴妥当。β波δ波θ波逐渐弱了下来,α波渐渐强化……
“医生,已经准备好了。”13的声音清脆动听。“绿灯亮起来的时候我会叫醒您的。”所以每次都是由她来把我从梦中叫醒。
我带上一个和患者头上很相似的一个头盔,只不过我的这个看起来更精密一下,上面还有一红一绿两个小灯。在我特制的床上躺下,把脑袋放在羽毛枕头上,轻轻合上双眼。
患者的梦境正在渐渐搭建形成,街道旁的建筑正在长起来。
我很意外的是这是一条很熟悉的街道,我曾经在这条街上住了很多年,直到搬到现在的公寓里。我熟悉梦里的这条街上的一切,我知道哪一家的起司蛋糕最好吃,哪一家剪发小哥的手艺最糟糕。
我沿着这条街道慢慢走着,仔细寻找我的患者,我走过街边正耳鬓厮磨的情侣,拿着报纸的老绅士,嘻哈少年耳机里的音乐飘荡出来。我的双脚几乎要不受我的控制了,它们自己走向我曾经的那所房子,我已经看到我亲手钉上去的那个信箱了……
突然,路口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碰撞声,人们的尖叫四处响起,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把一辆摩托车撞飞了,那人躺在地上,摩托压在他的右臂上,血渐渐在地方蔓延,我看到我的患者了,她没有尖叫,只是安静的看着,眼睛里带着恐惧。周围的景物开始慢慢变得奇诡。我开始飞快的跑起来,必须尽快行动了。
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每个人的梦境里都住着一只动物,时而凶猛时而温顺。每个人的动物都是不尽相同的,可能是你婴儿时期挂在你摇床上的动物图片里的一只,可能是你儿童时期家里养的第一只宠物,也可能是你少年时期在动物园里瞥见的一只不知名的动物。这只动物有时会在你的梦境中优雅走过,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呆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默默看着。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梦境里的哪只动物是你梦境的真我,尤其当你梦到动物世界的时候。但对于医生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当你的梦境生病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是你的动物生病了。只要找到梦境中受伤的动物,治好它或者彻底杀死它。
我沿着这条街道跑着,身边略过各种形形色色的店铺。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会把一只受伤的动物藏在哪里呢?孩子们恐惧医院。按照一般情况的顺序,我一般先搜寻的是患者的家中,但我这次的患者不住在这条街上,我只能跳过这条选项了,下一个要考虑的是警察局,消防所之类的了。毕竟是小孩子,当我冲进警察局,这里的情景有些让我哭笑不得,警察带着挡住大半张脸的夸张大檐帽,身后跟着穿着斑马条纹睡衣的犯人在大厅里乱逛,高高的桌子后面还坐在一个胖警官,伸直胳膊举起一枚印章,动作浮夸的盖在一份文件上,小孩子不会把安全交给这样一个她看起来太过奇怪的地方。我迅速的离开警察局,据我所知这条街上也没有消防所。
我有些垂头丧气的在街上走着,我最讨厌给小孩子做手术了,不仅毫无逻辑可言,有时候还会有危险。街边的景物已经越来越有魔幻片的色彩了,法国梧桐长出柳树的细长枝条来抽打路上的行人,矮小丑陋的妖精们从窗户里跳出来,我躲开一个朝我扑过来的垃圾桶,妈的!为什么不禁止熊孩子们看《魔戒》?
我扯紧了被妖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长风衣,蹲在酒吧的玻璃下苦思冥想。我想起我的小病人和她的妈妈,她们都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微卷的头发,但是女儿脸上有几颗雀斑,如果露出她妈妈那样小鹿般的眼神……
我突然灵光一闪,抱着脑袋跑过马路,直直冲进对面的玩偶店里。只见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鹿躺在一个大玩偶的肚子上,用那种期待妈妈回家的眼神看着我……
我在小鹿身边跪下,我摸了摸它头上柔顺的毛,合上它含水的眼眸。从我的风衣里掏出工具——一把又一把的手术刀,想彻底杀死梦境并不容易,梦境自己只会越病越重,并不会主动死亡,你要把梦境分解成一堆无法相互作用的碎片,我们管这叫切割。
我忙碌了许久,一头小鹿个头不算太大但也不小,我把碎片收拾妥当,离开店铺,走在这条死寂的街上。我知道,当我离开这个梦境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这个小女孩将安眠每一个夜晚……
下午的时候,患者醒来了,我特意到病房去看了她,手术很成功。
“医生,”在我离开病房的时候,那个妈妈追了出来;“医生,我已经从公司辞职了,莉莉出院以后,我就会带她去海边生活。”
“好事情。”我点点头。
“医生,我听说有一种试验性的梦境手术,配合上脑部外科手术,是可以把一个人的梦境移植给另外一个人的。”她看出我并不想和她说话,就从抓住我的袖子不放。
“你也说了,这是试验性的。”
“这对莉莉是一个机会不是吗?”
“你的女儿才这么小,你就要折磨她吗?”我挣脱出来,大步走开。
“莉莉才这么小,你就要她不做梦吗?梦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还有医生,你为什么不叫莉莉的名字?”在我进电梯前,远远地听见她喊出最后一句话。
突然,我受过伤的右手开始剧烈的疼了起来。
这种疼痛一直延续到我下班回家,我躺在床上,给自己的静脉里注射了一针吗啡,才安静的睡过去。
闹钟响了许久,我才摁掉起床,阳光通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子照在我的床上。我走过去打开衣柜,拿出衬衫和长裤。对于一个独居的单身汉还说,我的衣柜还算整洁,没有不成双的球鞋,也没有呕吐物。
当我按时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又有病例在等我了。我的病人不多,但也不会让你有清闲的时候。我翻开病例看了看,这次的病人居然是我认识的人。
我把脚翘在我的办公桌上,拿起座机电话,播了一个内线号码。
13很快的跑了进来,,说“医生,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我拿起桌上的病例递给她:“这次的病人交给你来负责,是一个简单的梦境治疗手术。”
13很惊讶:“什么意思?”“就是这次的手术你来做。”
“可我从没独立做过梦境手术。”
“你跟着我学习了这么久,这种简单的手术给你一个练习的机会。”
“谢谢,莱克特医生。”13很高兴的拿着病例去查房了。
到午饭时间的时候,13就回来找我了。
她把病例扔在我桌上,用那种无比受伤的语气对我说:“莱克特医生,你在耍我,这个病人我不能接。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
“告诉你什么?他就是撞伤我的那个司机吗?让我失忆,右手受伤,再也做不了外科手术医生,只好改行做梦境外科医生吗?”
13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坦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13,你的医术很好,我很信任你,如果由我来给病人做手术,你会放心吗?虽然他得了他应得的惩罚,可我还是怨他,我不能为他的梦境做手术。”我装出一副很真诚的样子看着13.
13显然被我说动了,她做了让步。“医生,你能作为参观者陪同我进入病人的梦境吗?”
“当然可以。”
当然可以,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正想看看这人的梦境里是不是充满愧疚,是不是悔不当初。
当我进入手术室的时候,病人已经被麻醉了。我通过他这张还无反应的脸看不出我想要的愧疚,我也没有感觉到我应有的愤怒,反而很是平静,我不能说他比医院里的清洁工能引起我更多的心理波动。
“莱克特医生,你准备好了吗?”13已经带上手术头盔在等我了。
“来了。”我带上参观头盔,与她一起进入梦境。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向外张望。妈的!怎么是昨天那个街道,这条街上的人怎么都有梦境疾病。我的病人在开车,根本没注意到副驾驶坐着我。我看他不停地打着喷嚏,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摸纸巾。就在这一瞬间,一辆黑色带有橘色装饰条纹的摩托车飞驰过来,和小汽车撞在了一起。病人的脸重重的埋在空气气囊里,五官被挤得变了形,我想笑,但自己的脑袋撞在了挡风玻璃上。我揉了揉并不疼的脑袋,拉开车门想去找13,双脚刚落地,一只带血的手抓住了我的右脚,我看到一张脸。
“快来人啊,把急救车推过来!”13摘下她的头盔大喊。
“莱克特医生出现室颤!”
“注射1毫升的肾上腺素,除颤仪准备。”
“准备电击!全员让开!”
“没有效果,再来!”
“再来!”
……
“救回来了!”
我跌入了我的梦境中。
“我要你带我去兜风,骑你的新摩托去。”莉莉抓着我的领带对我撒娇。
她用她饱满的玫瑰花色的嘴唇说出话来,踮起脚尖才刚及我的肩膀。
但我怎么会拒绝她呢?
“好,我们走。你把头盔带上。”
“不要,我昨天刚做的头发,会压坏的。”
……
莉莉坐在我的身后亲吻着我的后颈,我想回过头去回吻她。
当我看到那辆黑色汽车越来越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司机显然也没有看到我们。
撞击,飞翔。
……
我双脚踩在地上,一只带血的手抓住我的右脚。
“救命……”
那张为我系过领带的脸,那张与我在月下亲吻的脸,那张压在车下被急救人员遗忘的脸,那张我床头摁倒的相框里照片上的脸……
我新婚妻子莉莉的脸。
医院里的同僚为我进行会诊。
“莱克特医生曾做过潜意识梦境阻隔手术。但这次意外让阻隔失效了,如果不切割梦境的话,他将沉浸在梦境中永远无法醒来。”诊断科医生说。
“莱克特医生是梦境外科手术中的翘楚,谁能来为他做手术呢?”急诊科医生说。大家纷纷争论不休。
……
“我来吧。”
我牵着莉莉的手走过客厅。
“你准备了什么呀,这么神秘?”莉莉嘟起嘴唇抱怨。
我牵着她的手,不让她伸手去抓绑在眼睛上的领带。“我说了,惊喜呀。”
我把一只黑猫放在莉莉的臂弯里,解开了领带。
“呀!是一只猫咪。我好喜欢!”
我摸着莉莉长长的波浪卷发,轻轻的落上一个吻,“那我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天亮了。
我醒来便看到莉莉坐在床边抹眼泪。
“宝贝,你怎么了?”
“莱克特,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去给你买早餐,回来之后就发现猫咪不见了?呜呜……”
这时我好像听到了13的声音,“现在开始切割梦境。”
然后世界开始像雪一样纷纷降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