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日风餐露宿,靠着采药人的地图,我和蕊儿终于摸到了夏河宽阔的河道。韩蕊欢呼地冲下河去,忙着清洗长发和脸蛋,我欣赏着她苗条的身影,心中暗笑女孩子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美貌。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给了我们一次狼吻的惊吓后给的回报,我居然在河边发现了一条已经废弃的木船!因为失了踏雪在身边,我们走水路应该会比走陆路快得多。
果然,顺流而下,不一日,两岸青山渐渐退后,开始见到平坦的庄稼地,也能望见零星点缀在地里的房屋,说是房屋而不说是人家,盖因为连年战乱,大部分人都避居深山腹地的鱼梁村,这些房屋已经十舍九空。
又不多久,只见前方隐隐有旗幡招展,我靠岸停住了船,对韩蕊说:“那里当是韩家水军的哨卡了,你到那里就安全了,他们会送你回大营。”韩蕊半是欢喜半是不舍,直瞅着我不做声。
我晓得她的心思,心中自然也是不舍,但见到军营,我的心中立刻被现实的忧虑与困扰填满了。我最后轻轻地搂搂她,“我不久就来找你。”她红着脸点点头,“岳哥哥去鄂州,一路小心。”
目送着韩蕊三步一回头消失在前方,想到终于能把她平安带回来,我的心里暂时松了一口气。我抖擞精神,快步向鄂州大营奔去。行了一路,天色暗下来,我却无心宿营,越靠近心情越急迫,我想象着爹和背嵬的伙伴们见到我该多么惊喜。
深夜时,我经过一个小山冈,忽听山对面传来阵阵悲怆的歌声,登岗一望,山下有篝火丛丛,火旁或坐或躺着露营的军士,从旗幡看,竟是韩家人马。我心中暗喜,正好可以讨些干粮、灌满水囊。
于是疾步过去招呼,带队的将官我不认识,虽然我介绍了自己,但他绷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直到看到我的锥枪才缓和下来。
我急忙向他打听最近的战况,他先是夸了一通韩家水军的战绩,接着却焦躁地叹息起来,原来,他此番的任务是押运粮草送往夏河前沿,但是行至半路,忽然许多军士感染了热疾,一个传一个,病倒病死了几十个之多,耽误了行程,如今已先向韩将军送去书信。
听他这样一说,我不由担心地问:“这病竟无药治?”他无奈地摇摇头,一脸愁苦,“这病来势猛,上午好好的一个人,下午没甚预兆就发起高烧来,不消一天多,严重些的就断气了。我担心这病传染,连尸体都不敢掩埋,只好就地焚烧了,唉。”我心里愈发沉重,我刚听到的悲怆的军歌,正是士兵们在哀悼死去的同伴。
正说着,跑过来一个军士,神情悲切,压低了嗓子请示道:“傍晚那两个弟兄……还是……烧了?”将官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对我长叹一声,“小岳将军,可怜他们也算是为国殒命,可未曾战死沙场,家中连抚恤都不能有啊。”
我正待开言,那军士本欲走开,听了将官的话,却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探询地望着我,“你是……姓岳?”将官喝道:“这位是鄂州岳宣抚的公子岳云将军,休要无礼。”
军士听闻,脸上欢喜起来,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道,“这样巧!是岳云将军那就太好了,我不用费心去找你了。”我疑惑地看着他,我并不认识他啊!
只见他从怀里摸索出很小的一个布包,那颜色质地一看就是军服撕裂的一角,他把布包郑重地放到我手里,语气沉沉地说:“岳将军,周拥押周大郎让我无论如何转交于你。”
“你说什么?周……拥押在这里?快带我见他!”我惊叫起来。军士低下头,轻声道,“他染了热疾,今日黄昏时候刚故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冬日里被一盆刺骨的冷水浑身浸湿,最后一个场景跳出来,我走的时候,让他不参战,对,不参战,可是,押送粮草呢……我纂紧了手里的布包,仿佛它会从我掌心消失到无形,将官似乎很惊讶地问:“岳将军与周拥押相熟?”
我的喉咙里堵住了铅块,我没有回答他,拉住那个军士的手,我感到我指尖发冷,语不成调,“还……还能见他一面吗?”军士点点头,“你随我来。”
凌乱的草地上,看不出颜色的布匹覆盖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我跪下身子,掀开布,那依然是别时的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却再也不能呵呵笑着为我斟上好酒了。那因挣扎而紧锁扭曲的眉头似乎在向生者倾诉着悲愤、无奈和渴望。
我感到我的眼眶热辣辣的疼痛,我的娘亲,为什么命运如此捉弄她?世上最宝爱她的人,从此去了……我知道他是多么的不甘心,他是多么的不肯服从命运,他是多么的想要永远和妻子儿女在一起!
我的双手忍不住地颤抖,他临终要找我,他留给我的是什么,定是关于我的娘亲。我突然觉得手里的布包有千钧重量,我深深地呼吸着,缓缓打开它……
一颗莲子。一片当归。只有这两样。
我呆住了,莲子!当归!军士叹道:“周拥押到黄昏时人已不行了,我想喂他喝药,他却推开我,挣扎着指着未煎的草药包要我拿来。他在草药包里翻检,别的不要,单挑出了这一颗莲子、一片当归,用布包了,对我嘱道,他不识字,不会写字,让我无论如何把这包东西交给鄂州军的岳云将军便好了。我也不明白他的意思,想着这是他临终的遗愿,便应承下来。天可怜见,居然岳云将军晚间就到了。唉,若他能再坚持一会,只怕能见上你最后一面也未可知。”
我摩挲着这曾染着他体温的两味药,想象着他无奈屈服于死亡的不甘与挣扎,泪水夺眶而出。周伯伯,我懂的,我是懂你的意思的!莲子,当归,是要我接我的玉莲娘亲回家啊!你生命的最后,把你最爱的亲人托付给我,你不会写字,这草药中却蕴涵着无尽的话语无限的深情!
悲怆的歌声回荡在夜晚的山冈,军士们架起了木柴,燃起熊熊大火,流萤飞蛾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竟不敢接近这火焰。
两个军士过来抬周大郎,我挥手阻止了他们。我用双手托住他,把他的身体抱在怀中,军士慌忙道:“岳将军,热疾怕会传染。”
我没有答话,他们不会明白,我怀中的人,是我如父亲一样敬重的,此时此刻,我就该是为他送终的儿女啊。我忽然感觉他的身体很轻,宛如熟睡的婴儿,那深夜帮我掖住被角的人,声声把我呼唤作孩子的人,他竟是那么瘦啊,可怜一世的艰辛,终于要抛却这一切了……
我向火中一步步走去,压抑的悲痛像洪水撞击着心胸,他的脸在火焰里泛出耀眼的金色,仿佛有神的光彩!我跪下来,为我的娘亲,向他行最后的儿女之礼,我无法把他的身体带回去了,我能带回去给娘亲的,只有他的一颗心,莲子!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