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建军的老婆又发短信来借钱。看完短信,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微信里转给了她。
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最近三年多来,她从QQ到留言到微信,几乎电话都不打了,好像发个信息说一声,我就一定要借钱给她似的!
而且,这几年来,她陆陆续续在我手里已经借了七八次十几万元!
更令我诧异的是,建军昨天才找我借了五万元,说他爸得了癌症。
这俩口子究竟怎么哪?
我一直没告诉建军,他老婆在我手里借了多少钱,我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我从没告诉过建军的老婆,说他在我手里借了多少钱。因为,建军第一次找我借钱时就嘱咐过我,千万别让他老婆知道。
对于他俩口子借钱的事情,一开始我还真不在意,更加没有丝毫的其他想法;我一直的观点是,只要我还有钱,只要他们开口借,我肯定不问缘由、不会拒绝。不仅因为家务事说不清楚,更因为我们两家的渊源以及建军和我的情谊。
小时候,每年暑假,我俩特别喜欢跑下山去下河摸鱼。爱逞能的我,常常往水深一点的地方扎猛子沉下水里,在河底的石块缝隙里去搜寻一些稍大一点的鱼。
那条河,是人们的主要生活水源,很多河段清澈见底。河床很开阔,宽度约为二三百米,是应付山洪爆发时用的,可以经受百年不遇的大水;平时水面宽二三十米至四五十米,平均水深大约一米。河面宽的地方水浅一些,河面窄的地方,水深一些。因地形差异或长年的河床冲积,浅滩处可以卷起裤腿赤脚走过去,深水河段能撑船放排打鱼。
有一次,我一个猛子扎下去,在一块大石头的河床底部缝隙里发现一条鱼,便憋住气沉在水里,顺着鱼尾一点点往里伸手……鱼没抓到,手却被卡在缝隙里,既退不出来,也再伸不进去;就算我忍住疼痛使劲往外扯,完全无济于事。
当时,水流有点急,因为右手被卡着,整个人被水流冲涮着,全部闷在水里,在水流中漂浮又无处借力,既冲不走又浮不起。就在我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建军看出不妙,一个猛子扎下去帮我费力地挪动石头,让我脱离危险。
如果不是建军,这个世界或许早就没有我了。事后每每想起,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总是感到后怕和恐惧。
那时候小,竟然没说声谢谢;随着年龄增长,记忆越来越清晰,从内心深处滋生出来的那份感激更是越来越强烈。
我和建军的关系,远不止于默契;一点不为过地说,完全算得上心有灵犀。我们俩的关系好到超过自家兄弟。
创业之初,建军在和我妈通话时听说我资金紧张,不仅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还用家里的房子抵押贷款,不遗余力地帮我,并因此推迟了两年的婚期。
这些,或许正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理直气壮地找我借钱的理由吧!
最近几年,我慢慢发现建军俩口子的行为有些反常,他们一直持续不断地找我借钱:有时一前一后,有时相隔一两天三五天;还有几次,夫妻俩找我借钱的时间和理由几乎雷同或重叠。
原本不愿疑虑的我,开始有些担忧……
我不是圣人,偶尔也有些不悦。但事后想起,每每总是安慰自己、开导自己、告诫自己:要感恩!大方些!应该的!
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疏于联系了。于我而言,是真的太忙;就他们来说,或许是因为知道我太忙,不想太多耽误我的时间;又或许是有些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怕我在电话中问起;甚至担心我把不该知道对他们不利的事情与借钱的事联系在一起。
但我们坚信彼此间的情谊!
建军的母亲去世得早。他姐姐为了照顾家里,嫁在了他们家隔壁;几年前听建军说过,他姐姐下岗以后一直帮着他爸经营杂货店的生意。
姐夫家条件不是很好,但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建军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财政局,老婆在税务局工作。两口子的单位都是有钱且福利也很好的。家里一个小孩,按说是不该缺钱的!
难道他们家发生什么重大变故或特别事件了吗?
我曾问过建军,他不仅支支吾吾没有想要告诉我的意思,更是自那次问话以后,再没主动打过电话。逢时过节,也常常只是微信中几句短短的简单问候的话语。
偶尔我会想:就算他们家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或特别事件,也应该一次性多借些,而不是长期丁丁点点地借?
我决定回去看看——
如果从我上初一在校住读的那天算起,我离开那里快三十年了。父母平反恢复工作后,我们全家搬至省城,便再没回去过。
我与建军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五年前他到省城出差时;他说那里变化挺大的,通了高速,自己开车八九个小时就可以到县里。
我想去看看,并不是在意那里有多大的变化;更多的,是因为对建军两口子的疑惑以及对他爸身体状况的担心。
建军的爸爸特别善良淳朴。
有次,一个算命的说建军如何如何聪明,长大后必定强过老子胜过娘。他爸乐得满脸开花,笑呵呵地给了那瞎子一口袋白米,害得一家人二十多天以红薯、土豆、玉米充饥。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建军读过初中的爸爸是当地最有文化的人,也是那个地方唯一走出大山在外工作的人,更是当地最敬重我父母的人。
每次他从县城回到家,总会把我和弟弟叫去,毫无保留地拿给我们一些好吃的!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他是最无私地真正给予过我们家帮助的人。
如果他得了大病重症绝症,以他们家现有的收入状况,肯定是没法很好地解决医疗问题的 。
为防路上堵车,我带上司机凌晨三点就出发了。
沿途穿越十一个县市,花了大约八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小县城。
去到建军家,没人。
楼下,他爸平时打理的小卖部也换了人。我走去打听了一下,说是不认识!
正疑惑着,建军的姐姐拎着个装满了小菜的竹篮子回来了。
我问她:“建军他们周末都不在家,是不是去医院陪你爸了?”
他姐姐叹口气,用略带嘲讽、蔑视和抑郁的口吻说“哼,他取医院陪我爸?去地下差不多!”
我诧异道:“怎么了?”
她说:“还不是他不争气!”
不争气?她姐姐怎么会用这样说话呢?要知道,这词语在当地民俗中包含着不听话、不学好、不上道、败家子、没出息、没孝道等多重含义。
“他怎么不争气了?”我着急地问。
她说:“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啥?我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我说。
他姐姐说:“这些年他又赌又吸,工作丢了,房子没了,店子没了,还把我爸活活给气死了!”
什么什么?建军姐姐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我愣住了。尽管临来之前和来的这一路上有很多种假设和猜想,我甚至还想过把他爸弄到省城去治病,可怎么都没想到这些方面去。
我说:“难怪我问他你爸病情究竟怎么样了的时候,他说话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怎么会这样呢?”
他姐姐说:“你被他骗了,我爸去年就被他气死了。”
我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啊,你说仔细点?”
他姐姐说:“他开始是赌博,输多了,就借高利贷,越陷越深,最后工作都被开除了;后来又染上毒瘾,还把家里的房子、店子都卖掉了;折腾得家破人亡,名声扫地!去年夏天,我爸为了帮他戒毒,不让他出门,他把我爸推倒在地,气得我爸脑溢血,在送医院的路上就去世了。”
虽然我极力压制自己的思绪,努力让情感的想象力逃离建军姐姐语言描述的意境,但心却在愧疚中被悔恨撕裂……
我悔自己怎么没早了解这些情况,我恨建军怎么会如此不争气!不是说强过老子胜过娘么?不是说好人有好报么?为什么一个听人说自己子几句好话,便拿全家二十天口粮相赠的人、一个从小对我爱护有加、慈眉善目的人,竟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我问建军的姐姐,建军什么时候与社会上那些人混在一起的?为啥一开始不好好管管他呢?
他姐姐说:“大概就是四五年前的事。开始和他一起伙的那些人都是各单位不求上进、在单位没权、长期对现状不满的;还有两三个平时与他们这伙人关系好一点的私企老板。听人说那个湖南来我们这养野猪的老板输了七八百万;只有民政局那个副局长和石油公司的经理打牌最狡猾,他俩是大赢家;交管局管出租车的那个处长也是赢了钱的。其它人比建军好不了多少,差不多都陆陆续续出问题了……他是后来吸毒,才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的!你说他有家有室有老婆有小孩有工作,还是共产党员、副局级干部,我们一直以他为骄傲,我和我爸做梦都没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啊……”
说话过程中,我从建军姐姐脸上的表情变化里可以看出:她的内心正快速经历着从失望到悲戚的煎熬,试图控制却又有些管控不住这种演变的情绪。
她抬手用袖子拭了拭湿润的眼眶,对我说:“我知道你俩关系好,现在,只能看你说不说得了他了!你要是真想帮他,我求求你一定要把他带走!他要是还像现在这样在这里伙下去,再过几年,一定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会把自己的命都给丢了的。”
我说:”你们怎么不早点打电话告诉我呢?”
建军的姐姐说:”我和我爸之前是这样想过的,可他不让啊,他不给我们你的电话……”
我说:”你们可以去找以前和我们家关系好的其他人要啊,比如,我们以前村里的邻居、生产队长、学校校长或支书啥的。”
建军姐姐说:”我爸还在的时候,啥办法都想过,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就想到了你。我们问他要你的电话,就像要他命似的,家里吵翻了天,他疯狂到只差就要杀人了。再后来,就没人敢提这事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我要是早知道这些,老人家绝对不会走那么早、那么悲……
或许,这就是命!
我一边感慨人生变化,世事无常,一边喟叹:这穷山僻壤的破地方,怎么也沾染上了这样的不良习气……?
我愧疚地对建军的姐姐说,我真不知道建军现在的状况竟是如此不堪。我请她放心,自己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帮助建军重新走回人生的正确轨道。
告辞出门,我立即给建军打电话告诉他我来了,问他在哪在干吗?他说在单位加班,要我去附近一家茶楼等会,他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