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三月,烟柳飞扬,琼花烂漫,一艘艘装点堂皇的小船迎着春风泛于江面上。游江泛舟的贵胄子弟和大家闺秀迎着春日里的暖阳,听着秦淮小曲慵懒地欣赏着两岸的风景。林立的商铺,络绎不绝的行人,嬉戏耍水的孩童,日日歌舞升平的阁楼院落无不成为船里的谈资。
春风和煦,杨柳轻舞飞扬,安宁闲适的广陵城忽然涌入了一堆衣衫褴褛的难民,一个个拎着破碗行色匆匆地奔向城西的一座尘封数十年的苏家宅院前。
一艘刻着沈字的小船上,紫色绸裳的女子嗑着侍女精挑出来的瓜子,笑脸如花地看着岸上奔走的难民,时不时发出一声声怪异的笑声。
沈暮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瞧了瞧游行般的难民,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疑惑道,“不知这些难民从何而来,近几年天下太平,丰衣足食,居然也会有如此之多的难民。”
“今日苏家在城中施粥米,这些难民估计就是奔着苏家去的。”沈婉轻笑道。
“城西封了几十年的苏家?”沈暮筠讶异道,“这苏家都离了这么多年,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据闻苏家在长安城外的瓷窑突然坍塌,当时正好有一批官瓷在烧制,圣上知道后责令苏家一个月之内务必重新烧制。无奈苏家流年不利,这瓷窑修建了几次都塌陷。于是苏老夫人便请了法师为苏家的瓷窑算了一卦,据说是苏家嫡女命里带了煞气导致瓷窑屡屡出事,须以广陵的灵气化之。”沈婉淡淡地应道。
沈暮筠想了想,羡慕道,“这苏家嫡女真是备受宠爱,苏家为了她居然举家迁移,不仅闲置了长安城的生意,还远离了皇城。”顿了顿,嘴角忽而微微上扬,带着些许蔑视道,“只是这苏家一来便闹得难民满城跑,也不想想如今广陵是何等风光富足,此等善举怕是要成为日后的谈资。”
“苏家深受皇恩,如何闹腾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评说。”沈婉抿了抿唇,叹息道。
沈暮筠余光扫了一扫磕着瓜子的沈婉,唉唉一声道,“大哥在曲阳待了那么多年,今日回府不知认不认得我俩?”
沈婉缄默不语,眼珠子却贼溜溜地盯着蜂蛹进城的难民。
……
城西苏府,焕然一新的府邸,婢女和家丁忙忙碌碌地穿行于九曲百转的回廊,一派雍容华贵的苏老夫人在贴身侍女莺歌的搀扶下,笑容满面地立于回廊尽头的幽兰亭,细细地听着杨絮芸打听回来的广陵趣事。
一绿衣婢女急匆匆地奔来,踉踉跄跄地跪在她的跟前,一脸惶恐道,“老夫人,府前施粥米的摊子被难民掀翻了,说……咱们苏府的粥米都是些长了蛀虫的陈年旧米,粥水用的是浣洗衣裳的脏水熬煮。”
这时,大管家柳烊捂着流血的脑门,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幽兰亭,一见到苏婧便扑通一下跪倒地面上,抽泣着哀嚎:“老夫人,门外的难民打起来了……”
言毕,一群衣衫褴褛难民拿着破碗和木棍咆哮着冲进中庭,年轻的家丁握着木棍战战兢兢地立于难民的两侧,面面相觑却止步不前,站在最前面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抖着执碗的手,满脸哀怨道:“苏老夫人,苏府富可敌国,不待这么欺负我们这些乞食的人,这一斗米于苏府也不过是些碎银子的本钱,我们……咳咳咳……”
“您还跟这些富贵人家说什么道理,他们摆明就是想借着我们这些难民长自己的脸又吝啬那几个臭钱!”老人身后的年轻男子咬牙切齿地吼道,乌黑脏乱的胡子跟着上下抖动着,破烂的衣裳随着他的手往上一抬,吱吱地又裂了一个口子,露出黝黑的臂膀。
“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还以为咱们都是好欺负的,任由他们肆意践踏!”中间一年纪稍大的男人跟着吆喝,怂恿着后面的人嚷嚷起来。
苏婧见难民们个个挥舞着木棍,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脸色白得跟宣纸一般,声音颤抖着质问柳烊:“怎么只有这么几个家丁?其他人呢?”
柳烊苦着脸,又惧又怕地解释道:“府里的人都被老爷带去郊外的窑厂里,要午后才能赶回来。”
“官府的人呢?”苏婧支着额头喝道,“让大小姐立即回府!”
柳烊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连连后退,还没有退出三步便被领头的难民踢了回来,一个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跌了一个底朝天,惹得一众难民嘲讽般大笑起来。
“祖母,今日这粥棚的粥是用什么米熬煮,怎如此香?咱们平日里的吃食都比不上这粥水香甜。”
喧闹中,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幽兰亭的尽头传来,争吵声顿时停了下来,安静的回廊只有少女轻柔的笑声和清脆的铃铛声,伴随着一阵阵清幽的花香。
“怕是小姐您这粥不是出自同一个粥桶里吧?”领头难民扬着下巴鄙夷道,“要不您吃吃我这碗里的粥?”
粉衣少女闻言,往前瞧了他碗里的粥,嘴角微微一扬,温婉一笑,转身看向空荡荡的回廊尽头。
片刻,两名婢女吃力地抬着一个粥桶出现在廊柱的后面,粉衣少女把碗里的粥水倒在一旁的泥地上,然后当着难民的面从粥桶里勺了一勺到自己的碗里,粥水洁白清香,不似难民碗里的有一股酸酸的馊味。
“这桶就是刚刚被你们掀倒的那个,幸好没有完全倒在地面上,你现在把碗里的粥倒掉,再盛一些到你碗里,看看咱们这两碗粥有何区别?”少女镇定道。
领头的难民面露觑色,拿着碗的手紧了紧,两道杂乱的浓眉紧绷着,忽而手一扬,盛着粥水的碗“哐啷”一声摔在地面成片,紧接着举起木棍直接挥向粉衣少女。
一瞬间遂不及防,少女抬起右手挡在脸上,双眼紧闭,然而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取而代之则是一具温暖的肉墙挡在自己的面前,还有一声微弱的闷哼。
粉衣少女缓缓睁开眼睛,抬眼便是一张清隽的脸庞,乌黑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衣裳虽然破烂,却没有一丝难闻的臭味,与其他难民相比,只稍稍落魄了些。
“你没事吧?”男子忍着身后的疼痛,微弱地问道。
少女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询问时,不远处的难民忽而乱作一团,在领头难民的怂恿下举着木棍纷纷往前冲。
这时,中庭另一处的门从外向内推开,一群官兵匆匆赶来,领头难民一见,扔下木棍便往回廊另一处尽头逃跑。
“张大人,让他们走吧!”苏婧见难民们纷纷往外逃跑便舒了一口气恳求道,一来毕竟今日苏府施粥本为善举,若将这些人抓入牢狱治罪恐有损苏府的声誉,二来初到广陵若摊上一个欺压难民的名声,只怕会遭有心人议论。
“柳烊,你请个大夫看看他的伤势。”
苏婧瞧了瞧救了粉衣少女的难民,见他一直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嘴角流着一丝血,略略不安地吩咐道。
“祖母,能否留他在府里?”粉衣少女紧张地请求道。
“随你吧,等他身子好些了,让柳烊给他安排安排。”苏婧疲惫道,随即一手由杨絮芸搀扶,一手由侍女莺歌牵挽扶持,缓慢地转身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忽想起了什么,又转回身,朝着走向琼苑的粉衣少女,喊道:
“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