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绵绵的细雨沾湿了我的帽衫,但我仍然打算就这样在街头站下去。
6点15分的时候,她如往常一样跑步经过。除了外罩一件防雨薄衫之外,她的打扮同平日没有任何两样。我急忙跨过两个路口,站在她跑步回程的便利店前,静静等待。
6点45分,她的身影出现在街口,速度已经慢了下来。之后她会跑到便利店买早餐,每日如此。只不过今天,她会被我拦下。
“您好,”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有些忐忑地问,“可以。。。。认识你吗?”
她长长地马尾扎在脑后,额前的刘海有些许被汗浸湿,卷曲在高挑地眉目之上。她先是有些惊讶,然后释然地看着我,大方笑地微笑道“我知道你。每天早上在前面路口发传单的那人,不就是你?”
我有些无措地点点头,也微笑起来。很高兴,她曾经注意到我。
“如果你想同我交朋友,我并不反对。只是,”她和蔼地伸出手,虽然仍然面带微笑,但表情似乎透着一些严肃,“我是一名人工智能测试员。也就是说,很自然地,我是人工智能自由主义的支持者。”
这下,轮到我感到惊讶了。她崇尚自然运动,装束原始简单,至少从表面看来,没有装备任何机械智能合体设备。自两周前注意到她,我一直以为她是和我一样的反机械主义者。
她一定能看出我的身份。所以,这算是善意的提醒吗?
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伸手同她交握,“没关系,我想我们至少都是温和中庸,并不极端的人。”
后来想想,这句话本身就太过理想。那时的我还是太过天真。她更是如此。
二
人工智能的研究和应用,自21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以迅猛之速前进发展。争议也未曾有一刻停歇。人们总是喜欢不停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不断地说着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不同看法的人形成不同的团体,发展出不同的理论和主义,这些思想体系又反过来不断强化人们的看法和认识。
那之后,我和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但也止于朋友。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也是一个反机械主义的坚定信仰者。我觉得在工作之外,她的生活方式和我们无异。我去过她家。除了一些早期生产的智能设备,她并不像那些人工智能自由主义者一样依赖机器。
每当我委婉地问起来的时候,她都会微笑地说“我是自然生命,所以我喜欢顺应自然,按照自然生命该有的方式去生活。我不愿意置换机械臂,或者在脑中植入芯片。那会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完整,不再是最初出生时候的自己。我想这些你应当十分明白。”
我自然深深点头,她的这些想法和我的组织完全一致,我当然能够很容易理解。
“但是。我仍然和你们不同。我打心眼里热爱人工智能,热爱那些能够自我学习成长的机器和程序。不然我也不会从事这样的工作。在我看来,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另一种生命和意识形态。既然被创造出来,就有他们存在的权利和价值。我喜欢,并尊重他们。就像我喜欢和尊重你一样。”她看着我的眼睛,表情庄重而认真。每每这个时候,想要说服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再能说的出来。
我说过,我温和而不极端。但我总是隐隐觉得不安。我认为人们总是需要一个明确的态度和归属。她的做法和想法,或许我能理解。其实我能够理解到什么程度,自己也不能确定。但是,我相信,很多人并不能,或者不愿意去理解。
她说她并不在乎。她的坚持和淡漠,常常使我不知所措。但也许,她一开始吸引我的,也正是这些方面吧。
三
又是一个雨天。我参加完团体活动,很晚才到家。门口的台阶上,她正抱臂坐着。虽然有雨衣遮挡,但她的头发仍然湿了。同我和她搭讪那天一样的长马尾,一样的湿刘海,但她看上去却不复当日的神采飞扬。她的身边,有一个纸盒和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我的住处简洁朴素,但有足够的生活必需品。她洗过澡,蜷缩在沙发上,颓废地抱着我为她煮好的牛奶红茶,沉默啜饮。
“这才是真正地温暖饮品啊。”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叹息,微笑感慨。她的家中有智能的饮品机,她应该很久没喝过手煮的奶茶了。
我没有询问什么,只是从书中抬头微笑,然后等着她平复情绪。
“我被公司开除了。”她又喝了一大口奶茶,然后幽幽说道。她不停转动杯子,修长的手指紧紧地地托着杯底,关节似乎有些发青。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那么喜欢这份工作,心中地沮丧不言而喻。“今天是李罗升任公司最高执行官的第一天。然后我就失业了,哈哈。”她故作轻松,甚至语气中充满自嘲。
作为她的朋友,我知道她曾经的故事。李罗是曾经和她相爱的人。我怀疑,他们也许现在仍然互相爱着对方。但因为她的我行我素,他们终究不能在一起。
我合上书,静待下文。
“他一直希望我能够像他那样。但是我做不到。我不反对他植入芯片,换取更好的视网膜,甚至嗅觉灵敏器。即使他的半个身体都被机器置换,我也依然爱着他。但他为什么不能理解理解我?不能让我既保留自然的身躯,又同时保留这份工作?作为自然人,我觉得自己也没有哪一点工作做的不好,我甚至在对某些程序的感知上更加敏锐。”
“所以他让你选择?两难的选择?”我轻轻问,生怕惊扰到她目前有些脆弱的神经。
“也并非针对我。他制订了一个改造标准,要求所有员工进行机械体合并改造。官方理由说是为了尽可能提升工作效率。”她放下杯子,将头埋进膝盖,声音有些发闷,“但是,我就是做不到。”
我更加确认,李罗还是爱着她的。他想用这样的方法逼她就范,消除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的隔阂。但是他低估了她的坚持。也许,说坚持不太合适。那是她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