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年纪大了,递庚也随之寡情,友谊这个概念变得淡薄。不若弱冠前后,常呼朋唤友,饮浆啖肉,做镇日悠游。而家只是深宵达旦后之所在:你疲乏了,需要一张床和起身后的一碗热汤。那时候的家是所谓的“大家”,可以四世同堂,可以闻声嚣于朝晚。而不是现在,后物质时代社会组织结构被不断细分的末梢:三口之家。白天,大人孩子都要出门功课,家的功能萎缩回我们幼年时的概念:床与热汤。房舍与家之昼与夜的关系直落得空梁待燕,鼾声和雨。
说这些似乎不该出自“知天命”人之口,无有怀旧之乐,徒余噤蝉之音。我在人生常规赛事(依照父母逻辑的学习、工作)35年后,开始选择自己的路。而商战更符合达尔文的理论,真是物竞天择。观者无虞,参与者就不那么好玩了。史前吗?身体如我单薄者,退出是必然的。接下来的事规律性的可以预判:一而再地落单。好在年少时不中规中矩,喜读课外书。肖于文字而文字又怎能不救我呢?书房里几架闲书勉强支起一爿网络书店,一个人的世界里,家与店重叠了。店主与伙计没有阴谋(都是一个人嘛),书房变成了仓房,穿行在去凉台晾晒的巷道里,才陡生奋争的勇气,只一忽而,取衣服的当下也随之晚风而淡去了。灯昏屋仄,入定颇难,检点邻楼的光亮反成另一种数羊。这样,网络书店陆续经略了数个冬春。昨岁偶听坊间盛传朱然公园附近新辟文玩市场,忆及早年读清末民初孙殿起先生《琉璃厂小志》雅然生趣,以为梦境,今或可圆,偏匆匆往赴。门脸总算是有了,店名依旧冠以“半夏斋”之斋号。仅是除旧书以外,新添老宜兴紫砂花盆等物什兼营并售,以盼鬻粥裹腹。生意仍以网上居多,即便花盆也多发往江浙。事少则人闲,常袖手负暄,心境却也应景,便开始网罗些花鸟虫鱼,以饴孤寞。正业闲篇,任由贤达去理论了。
今年花事似有闰月之嫌, 门口石槽里两株睡莲早早的就其叶田田了。游鱼东西出没于其下,因是数种鱼混养,形色各异允为观瞻。店门台阶下摆放的六月雪也是珍珠满枝,群星俯视。一场雷雨过尽,恼人的杨絮止歇了。池中双花并蒂,笼中鸟声如注,我想这难道就是古书上所谓的祥瑞?难得有好梦盈床,而所谓好梦与戏相仿佛,不会是独幕的。高潮的当口,该轮我值场。我正这样思忖,却被两阙短信的铃音啄醒:“樊导,出来,我是肖宁,我回来了!”阔别十几年的同窗就这样突兀而至,我于梦耶?分明是青皮武生串了戏,若大的场子,反登临别家的舞台。忙去指捏大腿,疼痛中看见窗外射入的一缕晨光,晓得梦是被这个人生生给毁却!“我是樊剑勇,你是王肖宁?对,我在古玩市场开店,下午书店见。”收线之余,我突然觉得穿越不能说没有,只是时间忒短。
我们初中同班,因彼此父母都系高知且两家相距不远,所以走得近 。他读昆工四年,我们通信四年。在那个以书信为载体,感情借诸邮递,在期盼中细品的年代,友谊愈发显得纯真,如酒陈为酽。工作的年月接触渐少,千禧年乍过,听说跨洋远逐新大陆了。这样多好,现在的知识分子理应以东风西渐为己任。
午后三点,接肖宁电话说是已到市场门口,便缓步出迎。台阶上散落着一些人,熙攘于甬道,然似乎没有必要甄别,我直接冲一个背影呼去。转身的当口,显现的还是那张二十年前的脸。但凡少年老成者,反而老显壮容,时间在他面前止歇,老天又何其公允!没有镜头上那种亢奋,彼此笑得很满,他展开双臂,我远远伸出一只手,隔着一个胳膊的距离我们相握了。可能我是旧式人物,难解西酉海派的风情。“回来了?”“回来了!”
他随身带来一捧加拿大巧克力,我给他沏了杯中国茶,当然是绿茶中的黄山毛峰。杯清汤沸,蒸汽氤氲。两间店面横向于街,内里是相通的。货架高与天花齐。一间是纸书插架,一间是盆钵鳞次。地面被几张桌椅隔开,显得局促。我没来由的想到南北美洲间的地峡,也是,对面坐着新大陆的访客。酸梅汤他起先没有着意,我估计在他而言果类饮品当是西方人的擅场。我坚持是因为那是古城西安回民的特产,出了旧都又很难买到。他于是喝了半杯:“还真是小时候的味道。
“肖宁,你还记得中学毕业那年夏天在你家楼道捉蚊子的事情吗?“
“记得,记得,呵呵!”
他家住二楼,楼梯不拐弯呈45度角斜上。我们坐在靠近楼门洞的台阶上。空气潮湿,成群结队的花蚊子夹带低低的嗡嗡声沿外墙花格窗一只只涌入,幸福地在我们胳膊上腿上叮咬,叮得人痒痒的。我一巴掌一巴掌地去拍打,自己的血一小片一小片地在印蕴。肖宁突然拔下一根头发,很认真地绑捆被捉住的蚊子,让它在手中放飞,那蚊子在一根发丝的半径里划着圆圈,我们开怀地笑了。
“你做事情处处认真,所以数理才会那么好?”
“也不是的,我可能对数理偏好吧;你文学那么好,应该也是偏好吧?”
“我没有你那么处处认真,所以最终没能读成中文。之后的银行工作又整天和数字打交道 ,就把时间断续沉湎在自己的爱好里。那你是2002年出国的?“我转口问道。
“是的,辞去工作,和夫人一道去的加拿大。那时候申请移民加拿大相对容易些。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银行的呢?”
“比你晚一年。银行筹备上市,涉及到大量裁员,多少有些恐慌,就买断出来了。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下西洋,而我跳的是中国海,人多水深,不好游啊,呵呵。“ 我笑得很牵强。
“大家都不容易。我刚去那会儿恰巧一大陆哥们换工作,把我介绍给老板 ,我顶替他在麦当劳洗盘子,当时小时工资才7加元。我前后换了有七八个工作吧,现在才和自己的专业挂钩。十四年了,这是第一次回国,哎!“他的回答也隐约含着无奈。
我们相互谈论了这些年的经历,这个年纪谈这类事情多在于概念性的叙述,泛泛而谈,比较轻松,况乎经历止于个人,如鞋与脚,别人无法体味,详析等同添足。夕辉曳尾,应对着我们的谈话,以及我们都正在步入的老年。他看看表,说五点钟准备往回赶。我说这些年来我反思过自己,可能是搞艺术的人对待生活过于散漫,对于个人家庭而言,极不称职。所以,独身可能也是我运命之一种,是天道的一部分。
他踩着规律往回走,我送出市场外,握手言别。旋即我再去回望,他的身影已经淡出路口 。匆匆一别,此去又是经年。我很惭愧,没能像他,或者更多的同学、同事甚至于陌路那样承担起家庭的责任。那也是一种形而上,需要用一生去坚守。暂别了,肖宁,在我们这样的年龄,聚散同样是一种欢颜。斜阳的强光在对街的玻璃幕墙上灼烧,我兀立在市场门口墙根下的阴影里久久不愿归去。身边几株毛白杨褪去冬装后满树新叶倚风半斜;树干笔直,直插霄汉,不能卒望。这样的高度是不可以个人初夏的心境相理论。影子淡去,风止于叶梢。该是华灯初上,阖家围炉的时辰了。
(补记:数日后,肖宁在沪上机场候机厅发来微信话别。望着图片上待飞的客机,我的眼角有些酸涩,赶忙匆匆作答:“ 肖宁一路健行。山长水远,丽日常新。得空可以浅聊,QQ微信,音问两便。期待下一次归国,嗓子没有那么痛,可以坐下来喝一杯酒,回到年少时的状态,做杯底掀。”)
(原创作品:樊剑勇2016年6月写于半夏斋.)
(重要声明:未经作者允许,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