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县是关中的一个大县,历史悠久,人烟稠密。但也是一个移民众多的县,由于历史的原因,洛河两岸,黄河滩上,渭河一线,多是移民,有不少的山东村,河南村。根红苗正的大荔人,恐怕就是高明乡这一片的人了。地理上相对偏僻,又兼苦旱贫瘠,兵荒马乱的年代,却侥幸躲过了一次次大的劫难。
记得93年的冬天,我第一次乘坐从大荔县城去高明乡的中巴,车有些破旧。司机浓眉大眼,有一股英武之气,好像当过兵,后来我坐的多了,也认识了,估计高明乡的人可以不认识乡长,但没人不认识他。
记得那是一个清冷的早晨,在外面,我冻的直打哆嗦,一上车,哇!如进了暖房,车上挤满了人,热烘烘也闹哄哄。没座位了,我迟疑一下, 想下去换别的车。售票员说,一天就两趟,错过了,就只能等到下午了,将就点吧。说着从座位底下,摸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小板凳,我勉勉强强的坐下。身旁堆满了大包小包货物,用大荔话说“挤的实实的”,密不透风呀!车上的人仿佛都认识一般,互相打招呼,嗓门大,底气足,一张口,豪气冲天,自然是方言,于是空气中又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乡土味。
车子摇摇晃晃的上路了,在108国道上约走了10公里,右拐上了一条狭窄的县道,左边是深深的沟渠,是洛惠渠,曲曲弯弯,李仪祉老先生修的。渠边整齐排列着参天的杨树,伟岸,笔直。右边就是一个个村民的家园,绵绵不绝。路窄,仅两车道,又崎岖不平,大车挺多,呼啸而过。汽车颠簸着,我有些头晕,一路上,不时上下人,又行了二十里路,左拐,慢慢开始爬坡,坡很陡,连续的左拐右拐,车里的人也跟着左摆右摆,我提心吊胆,但大家都满不在乎。
上了坡,迎面出现一个看起来富裕的村庄,相对于一路上的土墙瓦房,这村多是砖墙平房,小楼房也不少。看的出这里人家境的殷实,村道宽展,村容整洁。车上的人感叹的说“平罗党的人还是富,家家年收入几万元”,“人家栽苹果树早呀!机会赶得好,赚钱了”。我心里一惊,当时我们上班的人,一个月就一二百元,几千元都是巨款,何况一年几万!心里着实羡慕。过了平罗党,就算上了铁镰山,叫“山”不见山,实际上是关中大地上相对高一些的台塬,也算是一马平川,只不过有些沟壑而已。
一路前行,冬日的原野一片萧瑟,和我家乡青青的冬麦不同,这里都是一望无际的果树,这个季节只剩下秃干光枝,一排排,一团团,一片片,绵延八方,森然列阵,如甲士手中的斧钺钩叉,刀枪剑戟,在猎猎长风中耀武扬威。
我小声问身边的人,“大哥,我到葫芦庄,下车走多远?”他略一沉思“单畛地”,“什么?几里呀”,他又重复几遍,我终究搞不明白,他迷惑的看着我,象看一个傻子,旁边的人给我翻译,才明白。单是3,畛是长度单位,具体折多少里?他们也搞不清。这一次我真正领悟了关中一句名言“不讲理的大荔县”的内涵,原来这个“理”是“里”。
车驶入高明街道,拥挤堵塞程度,让我想起了“行路难,难于上青天”。大大小小的摊位把街道占满了,只留窄窄的通道,行人川流不息,也不避车,摩托想停哪里就停哪里。遇上前面不紧不慢的行人,中巴司机按一下喇叭,行人却并不躲闪,只是扭过头,轻视的一瞅,眼神中分明是“咋!你想咋!你能把我咋!”。司机也没了脾气,苦笑一声,等吧!天高皇帝远,高明的地盘,高明人做主,高明的街道,高明人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这绝对是高明的一大特色,这道风景线多年也没改变过。
后来,成了高明的女婿,去的多了,也习惯了。只是每一次坐车都是一场煎熬,八十里的路,至少两三个小时的颠簸,还不算漫长的等车时间。即使现在有了车,去一趟也是不容易,真的是大荔县的西伯利亚。
不仅偏远,过去,高明恐怕是大荔县最苦的地方,穷乡僻壤,交通闭塞,靠天吃饭,尤其吃水,简直是最大的难事。村里的老井深达百米,年轻人不敢出门闯荡,因为家里的老人实在没力气摇动那轱辘,长长的井绳栓住了一颗颗不甘的心,也栓住了希望。养家糊口太难了,后来,家家院子里又建起了蓄雨水的窖,有时候人也喝这样的水。苦!真的苦!苦甲天下的西海固也不过如此吧!
自从引上了黄河水,便有了沧桑巨变。水是生命的源泉,黄河水流过,贫瘠之地变成了瓜果之乡,愁容换了笑颜。高明慢慢的揭开了饱经沧桑的面纱,展露了隐藏千百年的魅力。高明各个村子名字非常有特色,东、西高明,东、西高城,南、北刘,三个白池,三个平罗,四个王彦,还有曹家洼、洼底、葫芦庄、李家洼、龙贾、西张。听名字好像有城有水,藏龙卧虎,确实是一块宝地!
这里的春天虽然来的迟一些,但却更显得大气壮美。当燕子归来,春风浩荡时,广袤的原野,一眼望不到头,就成了花的海洋。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娇艳的杏花,一树树争芳夺艳,一团团云蒸霞蔚。蜜蜂在花间忙碌,蝴蝶在枝头起舞,鸟儿在空中展翅,小草在树下吐绿。好一派田园风光 ,简直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夏秋时节,瓜果飘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又何曾不养育一方瓜果。这地方干旱少雨,风大光照强,如新疆一般,瓜果特别甜。曾作为贡品的高石脆瓜,实际就是一种香瓜,不过只有出自高明乡高石村的瓜,才是真正的:香、脆、酥、甜、美。咬一片,口舌生津,嚼一下,余味无穷,入喉即化,进了肚腹,也如吃了王母娘娘的仙果,舒坦的赛过活神仙。其实各个村都有自己拿的出手的瓜果,很奇怪,同样的瓜果种在别处味道就是不一样。
这里的男人粗犷,豪爽,有力气,嗓门大,脾气大,能干活,也能喝酒,有纠纠老秦人的古风。一年到头,走亲访友,划拳走关自然是少不了的,必喝个日落西山,不醉不休。女人也很能干,特别能吃苦,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碌着,剪枝,打药施肥,疏果,套袋,“地溜子”这种三轮车,女人们驾驶技术一点不弱于男人,在繁忙的收获季节,不论是县道,村道,巷道,还是田间小径,到处都能看到女人们驾车疾弛的矫健身姿,巾帼不让须眉,女人也顶半边天。凌晨三四点,在大棚里,挑着灯,开始采摘冬枣,这东西娇嫩,太阳一出,摘下来的就不脆了。采好的枣,及时打包,立马装车,发往全国各地,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他们的辛苦给远方的朋友,带去了难得的口福,当然也换来了自己生活的改善。匆匆吃过早饭,又有人喊着下瓜了,左邻右舍,呼啦啦的去了一地,瓜好摘,不好装,于是大家排成一队,一个传一个,一个个圆溜溜的西瓜就这样装上车,骄阳下,人们的脸都晒伤了。
午饭时刻到了,主人家自然要招呼好这些下苦的人,拉上一车,呼啦啦进了镇上最有名的宁宁饭店。片刻,地道的辣子烹豆腐、馋人的鸡块拌拉条、香喷喷的秘制卤肉、凉皮、特色凉菜、啤酒、冰峰饮料端上桌来。大口吃菜,大杯喝酒,大声划拳,酣畅淋漓,将一身的劳累横扫而光,能量又源源不断的充满。
下午的时候又是摘桃,这可不是仙女提个小篮子轻轻松松摘几个蟠桃。在密密的桃林里,拨开树枝,撩开树叶,小心翼翼把一个个红彤彤的桃子摘进桶里,像侍候祖宗一样,不敢磕着碰着伤着。一次次的弯腰,一次次的伸胳膊,怎能不腰酸胳膊疼?树叶刷疼了脸,树枝划破了臂,来来回回的奔走,再坚强的腿也会痛!价格不好的时候,不仅一年的心血打了水漂,还可能赔了老本。农民苦,果农更苦,他们的汗水和辛劳,使我们的生活多了几分甜蜜和幸福,吃桃不忘种桃人呀!
上了高明坡,秀才拿把抓。过去,这里穷,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发愤读书,考取功名,所以学风最盛。我初去高明,听到一个个村里考取大学的人数,非常震撼,八九十年代,好些人家,家里的几个孩子一串儿都上了名校。而在我老家,一个村里出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人们都说了不起。特别是,读高中的女孩多,当年我们班就五十多个人,七八个女生,而这里我看至少在三分之一。可惜现在,高明好像各个村都没有了学堂,只剩下一个小学了,连初中也不存在了。孩子们都到城里读书了,是喜是忧,谁也说不清!
高明人爱唱秦腔,和其它地方爱请专业剧团唱戏不同,他们几乎村村都有自乐班,有戏台,演员就是放下锄头的农民,倒是服装比较专业。过去,冬日夜长,也是农闲时节,晚饭后,村中的自乐班就敲锣打鼓,粉墨登场了。二胡响起,悲凉高亢的秦腔便回荡在寂寥的夜空。星月徘徊,听高明人的前尘旧梦,西风叹息,传高明人的悲欢离合。
高明乡,如一本厚重的书,有过历史的苦难,也有过今天的安逸,每一页文字都应该浸透着泪水,包含着喜悦。我亲历的这几十年,土墙土房换成了砖墙别墅,空调,天然气,宽带,小车也进了寻常百姓家。高明街道还是那样的拥挤,表面的繁华却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卖货的人比买货的人多。村里也多是上了年纪的人,经常听人感叹,明年不务果园了,老了,干不动了。岁月轮回,古老的地方,何去何从,盛衰自有历史的安排,还是祝福,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