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04年,王国维在他的《教育偶感四则》中写道:“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何则?政治家与国民以物质上之利益,而文学家与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于物质,二者孰重?且物质上之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这番话,既有它的时代背景,又有针对性,放在今天仍有警醒意义。
2.中国人有着漫长而强烈的官本位价值观,古人读书的终极目的就是冲一“官”字而去的,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谋上一官半职。
3.王国维说:“吾中国下等社会之嗜好,集中于一‘利’字,上中社会之嗜好,亦集中于此。而以官为利之代表,故又集中于‘官’之一字。”因而,他说生一百个政治家,不如生一个文学家的话,一定会招致相当一部分人的反感,尤其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吏要员们。这真有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意味,让人产生误解。其实,他的真实意途——无非是藉此来阐述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政治家给国民带来的,是现实范畴上的物质利益;而文学家带给人的是抽象范畴上的精神利益。由此引出他所要表达的观点:物质上的利益,不过是一时的,而精神上的利益,能永远留存。
4.为什么这么说呢?王国维指出,政治家所经营的事业,后人只需一日就能破坏掉,而古今那些大著述,只要在世存一日,其带给后人的泽惠就能千百年不泯灭。所以,希腊有大诗人荷马,意大利有大诗人但丁,英国有大戏剧家莎士比亚,德国有大文学家歌德。他们都被其国人上升到国家的高度来纪念,而很少有政治家有这种殊荣。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带给了国民精神上的慰藉,从而让国民视作生命当中的精神支柱。而政治家留下的泽惠,却没达到这样的效果。
5.嗜好的由来,是缘于人的生活之欲得到满足转变为势力之欲使然。各种嗜好,与人都有吸引力。比如,烟酒能使人心得到休息;博弈能使人在抽象的竞争中获得胜利后的快乐;宫室、车马、衣服除实用外,还能满足人的妆饰欲望;书画古玩对收藏者来说,有炫耀的功能等。不过,他认为,人类最高尚的嗜好是文学艺术,不论悲剧还是喜剧,都能给人以精神的慰藉。同时,他又指出,嗜好虽有高下优劣之分,但根源都是一样的,都源于个人的欲望;人不能没有嗜好,因为无嗜好会让人感到空虚,从而导致堕落。防止空虚堕落,就得让人抑制卑劣的嗜好,代之以高尚的嗜好。
6.他说:“夫物质的文明,取诸他国,不数十年而具矣,独至精神上之趣味,非千百年之培养,与一二天才之出不及此。”
7.那些号称“治学”的人,只是把学问当工具,以此来求得物质享受。
8.世界是多样的,人性是复杂多变的,人的欲求是永不满足的。缘于此,当人性中没有了高尚的情趣追求,各种原始的欲望得不到遏制,人们都以精神上的空虚去追求物质上的富足时,这个世间注定会衍变成为一个为残暴贪婪所驾驭的猎场,人性随之会变得越来越凶残堕落。唯有通过教育,让国民具有了高尚的“精神之趣味”,这个社会才会走向健康有序,才会远离急功近利,才能具有蓬勃朝气。这既可以说是王国维将美学、哲学与教育学等融合后的一种新诉求,也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追求和梦想。
9.在王国维看来,悲剧因素是元剧的第二佳处。所以,他强调元剧中的《窦娥冤》和《赵氏孤儿》为中国悲剧之最,认为它们可以列入世界大悲剧中,而且毫无逊色。当然,不能不说,王国维运用西方的美学观点,将中国戏曲放在世界的大范围中去与西方戏曲做比较,是带有一定主观色彩的。
10.由于他之前的人生经历了一些变故,因此他对人生产生了一些新的感悟和认识。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他在青年时期又遭遇了家中亲人的纷纷离去。八国联军的侵略,使得中华古文化在清朝的沦丧下也进入了毁灭与消亡的情境,那时正处于社会风云巨变时期,人们的思想发生了改变,那些与旧时代有着密切联系的一切,包括古典文化,都成了人们欲与决裂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王国维投身于对古典文学的研究中,并在其中获得了稍许安慰。
11.难怪有人会说:“王国维寥寥几万字的《人间词话》和《红楼梦评论》比朱光潜洋洋百万字的体系建树在美学史上更有地位。”
12.我们知道,词这种文学形式,一生活之余,可独处,或邀三五好友,春暖花开时来个曲水流觞,秋高气爽时来个击节高歌;也可跳雪寻梅,也可傍花随柳,徜徉胜景,流连美色,吟花弄月,歌山颂水,自然身心愉悦,其乐融融。这又该是何等的惬意!因而,词不同于檄文,不同于清规戒律,多用作精神的需求和满足,于生存方面来说,在现实生活中可有可无。并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词可归于消遣享乐的范畴。在中国这么一个讲究实用和功利的社会,耽于享乐往往是为人不耻的。但是,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它又是多么合乎人性的追求。人有七情六欲也就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会有新的追求,所以往往得陇望蜀,见异思迁。在人性的追求中,只要无害于他人,都会有其生存的一席之地。而词,既可作为一种无害于他人的消遣,又可用来陶冶人的情操,培养儒雅气质。这可以说是它积极的一面。然而,就王国维来说,个人成长的经历和时势已经造就了他悲观的心性,并培养了他的忧患意识。而人虽应该是朝前看的,但他却往后看,选择颇有与世隔绝意味的词来作为研究对象,粗看起来,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13.“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14.王国维所描述的境界,人所共知的当为《人间词话》第二六条所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他把这三种境界称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的三种境界。而在他的心目中,这三种境界既是文学的三种境界,也是人生的三种境界。下面不妨从文学的角度来对此做些阐释。
15.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这可以说是文学创作或做学问者初始阶段必遇的问题,而且是难题。西风多与烈挂钩,风势猛烈强劲,不论是应时节而纷坠之枯叶,还是枝繁叶茂之绿叶,它都具“凋”的杀伤力。一个初来乍到的文学门外汉,仅凭一番热情是不够的,还要于根基上自强自立,培养扎实的文学功底。通过自身的努力经受住这一阵西风后,还要学会承受孤独与寂寞。孤独与寂寞,看似精神上的,实际却是外在物质上的。唯有怀抱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之心,才能坚守下来。文学终归是反映外在的世界。因而,要学会登高望远,开阔胸襟,拓宽视野,放眼天下,心游于无极,去亲近自然,接触社会,探索未知,增长阅历,察世态人情,悟真善美丑。有了这些方面的实践,则文学创作或做学问的基础具备且充实,需要素材时会不请自来。
16.第二种境界。毫无疑问,天下不会无缘无故掉下馅饼来。要想做出实绩或成就一番事业,就得下一番苦工夫。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就如同带有功利性质的一句古话所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探索未知的路上,在欲成就一番事业的奋斗过程中,就要舍得付出,且不计得失。就如同王国维自己所说,达到无我之境,方为人生最高境界。在事业追求的路上,容不得一丁点“悔”的,哪怕你付出的代价再大。同时,在成功没有来临,梦想远未实现之时,仍要持之以恒,勇往直前。从事文学创作或做学问者除了与孤独寂寞相连外,还与枯燥乏味依。但它是值得的,所以哪怕人再憔悴,也应坚持下去。可以说,此时付出得越多,承受的磨难越多,将来取得的成就也就越大。
17.第三种境界。付出终归会有回报的。那么,这种回报何时能来呢?可以说,这种回报既是可期的也是不可期的。稍具眼光的人都明白,凡是那些付出过后期待回报,而回报也果如己愿如期而至之人,大多都是被世俗所侵蚀之人。因而,这样的回报,终究归于小打小闹式的一种贡献,属功利主义性质的物质范畴。真正从事文学创作和做学问之人,他们当然也索求回报,但他们索求的回报属事业的范畴,即期望多多解决问题、多多取得成就上的回报,而非个人物质收益上的回报。他们为自己的事业目标而“众里寻他千百度”,真正达到忘我的境界。唯有这样的人,终有一天,就在他们的不经意间,事业上的成就不请自来。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才是“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厚积薄发,水到渠成。这时,该是何等的快慰人心!
18.因而可以说,王国维大都是于大违心愿的时光中煎熬度日的。然而,这恰锲合了人生的一条定律——磨难成就思想。当然,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思想家,也就让人看不到条清缕晰的思想观点。但是,这并不妨碍从他的作品中窥知思想。“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人生过处惟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无论是从他的只言片语还是统览他的作品,谁都承认,他的思想无不打上了深深的忧生忧世的烙印。因而,它的思想完全可归于悲观主义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