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日,阳光正暖,和风习习。
一片秋叶告别了枝头,借着微风,犹如穿上红舞鞋的小姑娘,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似的,在空中轻盈地旋转、跳跃。
先生蹲在门槛上吃烤红薯,细白的手指斯文地撕剥着红薯皮,像对待珍爱的艺术品,慢吞吞地,一块一块地丢出去。
蹲在下首的大黄伸着脖子摇着尾巴,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细白的手指,随时准备扑出去。
门外地里浇菜的大婶担着粪挑子来来回回地过了五趟。
先生见大黄那副馋痨鬼的样儿,满含同情:“阿汪啊,你真是命不好,你家那小疯子高兴的时候摸你跟摸宝贝似的,疯起来了追着你满村子跑,你看看,你如今肥得连你家门缝儿都钻不进去了,还瞅我手中的红薯皮啊,你再这么肥下去,保不准哪天你家小疯子把你炖了吃肉!”
“汪—汪—汪汪”大黄露出讨好地神色,小肥臀妖娆地扭动着,两只黑眼珠只管巴望着那细白的手指,等着他把那烤得焦脆的红薯皮甩出来。
先生摇着脑袋:“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先生是镇上学堂的老师,每日上半天课,无事便端坐家中读书。
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三万来人,多是些老弱病残幼,年轻的后生基本都在外地谋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什么新鲜事。
满村子就一个先生,与山花日月,鸟兽鱼虫为伴。那些老的小的,没几个真能说上话的。天高地远,岁月无边,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来了一个邻居,牵一条大狗,倒是有些趣。一来二往,便熟络了。
这狗就更不见外了,见天儿掐准时间过来——等吃!
倒成了村子里的一桩新闻。
先生自考试失利,便回乡教书,如今有六七年了,和村子里的老弱妇孺都很洽熟。
那一日,因着有早课,天色微明时,先生便起了床,套好马车。
清晨的村庄格外安静,像往常一样,草草吃过早饭,先生便驾车出发。农忙已过,路上行人绝少,先生慢慢悠悠地赶着马,口里尚念着昨夜新诵的诗句,风轻轻地吹着,日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云霞慢慢地升腾起来,那远远的路边似站了一个人,马车渐渐地走近走近,看清了看清了,又缓缓地驶过。惊鸿一瞥,先生的心咯噔一跳,惊觉——那是白发!
村里的神仙老了!
先生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先生很小时,神仙就是那副样子——身材长挑,面皮白净,长得眉清目秀。
村里人每每谈起神仙,都一脸惋惜。
在先生还是个小孩的时候,神仙的妈妈在村里的水库中溺死了。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神仙不过十五六岁,还是风华正茂的白净少年,家里爱重,送去镇上读书。那个年代,生一个孩子,家里就多一个劳力,读书是奢侈的事,哪有什么余钱费在这种事上。书这种东西,远远没有肚子重要。
那一年春天,春耕已过,学生早已返校。也是稀松平常的一天,神仙的妈妈傍晚放牛回家,途径水库,不知怎的就掉了进去,等到身体吸满水,泡得鼓涨发白,才被人发现,捞了起来,人早死了。
村里流言蜚语不少。有人说,她是想不开,他老公待她不好,常常打她,她觉得活着没意思,寻了短见。也有人说,水库里有水鬼,傍晚时分出来扯过路人的脚,拖进去一个是一个。还有人说,她不过是倒霉,失足落了进去,又不会游泳,自然难逃一死。
这座生产队时修成的水库,自蓄水后,每隔三五年就有人溺亡。关于水库有鬼的传言确实不少,有人言之凿凿曾在水库中看到一只煞白的手自水下伸出来;也有小孩夏日在水库里洗澡,声称被水鬼扯过脚,差点回不来。尽管如此,顽皮的孩子还是不惧生死,每到炎夏,照例三五成群在水库里摸鱼戏水。
神仙失了母亲,悲痛欲绝。
那段日子,往神仙家去的那条路,路边草丛里总有钱,一毛二毛五毛,一块两块10块,一路的钱。但这钱,没人敢捡,就连最胆大的男孩子,走在这条路上,看到那钱,也觉得毛骨悚然,一路狂奔。
那些钱后来怎样了,先生也不清楚,大抵自家人捡了回去。
神仙从此不说话了,经常一个人天没亮就在村子里乱走。若是哪天起早了,一开门,看见一个人影竖在路边,若是那路边还有一些坟,准保吓出一身冷汗,好人都能变成歹人。
神仙疯了。家里人为他请神延医,闹腾过一阵,终究是无可奈何。
人疯了,却没发过疯,安安静静的活在村子里。
在他身上,先生从来没看到过时间。仿佛自他疯了之后,时间就和他一笔勾销了。在岁月河流里,他像是神仙,月月年年,容颜依旧。
他常年穿一身黑衣蓝裤,面孔白净,头发乌黑。终日劳作,不曾稍歇。
劈柴,放牛,喂猪,种地……
日月更替,四季轮回。二十四个节气,他从未缺席。
除了没娶妻生子,他同常人无异。
先生时常想,神仙是上天厚待的人。
可是,那一日,神仙鬓边的白发,触目惊心。
原来,时间不曾放过任何一个人。
村里的神仙老了,院子里的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