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少谦第一次见到谭肃母亲,是在一座坟茔前,那是一座低矮的坟,矮得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是一座坟。扁平的坟茔和山坡连为一体,墓碑是一块小石板,三块石头围砌起来,没有墓志铭。坟里埋着谁?莫少谦不知道。
那天,不是清明节,也不是一年中的任何一个节日,只是十二月份的某一天,天寒地冻,北风刮着山坡上的茅草,一浪跟着一浪在翻滚。山坡上建有几个巨大的水柜,在巨大的水柜映衬之下,谭肃母亲和那座干瘪的坟茔便显得弱小不堪。
燃烧的纸钱在谭肃母亲脚下渐渐熄灭,她弓着腰拿起一根树枝,扒开烧不完的纸,在风的帮助下,纸钱又烧了起来,烧完的灰飞起来,在谭肃母亲的头上盘旋,随即飞向远方,像一群被惊得飞起的乌鸦。
在山坡枯黄的荒草之中,谭肃母亲一身黑色棉袄显得尤为突兀,她蹲在那里,远远看去,她像是一块被人丢弃在荒野里的破布。纸钱已经烧完,她又猫着腰去捡那坟茔前的祭品,嘴里咕哝着什么,声音散落在飘忽不定的风里。她一会儿站起来,直了直佝偻的腰,看着坟茔上那块新土,然后望了望坟茔后面巨大的水柜和翻滚的茅草。几乎有半分钟的时间,她是站直的,而且保持一动不动。莫少谦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谭肃母亲在看什么?嘴里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
半分钟之后,她又恢复了佝偻的样子,拎起篮子,要往山下走。这时候,村支书谭明友觉得应该说明他们的来意了,等谭肃目前走到跟前,便对她说:“二娘,这是市里刚派驻我们村的莫书记,他过来了解一下你家的情况。”
谭支书说着,指了指莫少谦,他声音很大,盖过了北风的呼啸声。
那是莫少谦在凤鸣村任第一书记的第十三天。在他们单位,他只是个平时很容易被同事和领导忽略的小科员,现在突然在他姓氏后面加上“书记”两个字,让他很不习惯。
谭肃母亲似乎没有听见谭支书的话,她依然拎着篮子,双手背在身后,慢慢的转身,背对着两人,下山去了。
北风吹起她散乱的白发,打在她脸上。她棉袄的右肩磨破了一个洞,棉絮已经从破口散了出来,洒落在空中。
谭肃母亲的沉默让谭支书有些尴尬,他对莫少谦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她有点耳背。”
谭支书的尴尬,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谭肃母亲的沉默,在来谭肃家之前,谭支书就已经跟莫少谦说了谭肃家的情况。他给谭肃不愿意搬迁的原因总结为:谭肃是个神经病,他妈又很顽固。
对于这句话,莫少谦有两个理解,一是“谭肃脑子有病,又是个很顽固的人”;二是“谭肃脑子有病,他母亲很顽固”。
很显然,得到这个结论之前,谭支书和前任第一书记应该是做了不少工作的。莫少谦跟谭支书说要去谭肃家做做工作时,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应该是想到了整村脱贫的任务一直完不成,这跟谭肃家住房问题迟迟没有解决有很大关系。整村脱贫的任务要在这一任第一书记内解决,谭肃家的住房问题就是绕不开的难题。
谭肃母亲嘴里咕哝着什么话,像是对莫少谦他们说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声音低沉,又是当地的方言,莫少谦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们找谭肃吗?他在房间里。”谭支书和莫少谦两人一直跟在谭肃母亲身后,跟到谭肃家,谭肃母亲才用官话跟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谭肃家是那种木板搭建的房子,四周用木板围着,按照房梁朽蚀的情况看,这房子应该有50年以上,整座房子已经向西倾斜。房子最下层是猪圈,楼板也是木板搭的,猪粪的臭味从下面窜上来,呛得莫少谦有点睁不开眼。
厅堂的木板墙上挂着一个老旧的钟,钟摆停了,分针早已掉了,只留下时针永远的指在11点和12点中间。挂钟旁边是一本发黄的日历,日历翻到了2009年7月24日,时间似乎永远定格在这个日期上。
转过厅堂的那块木板墙,就是谭肃的房间,谭支书对谭肃家很熟悉,他不用谭肃母亲告诉他房间在哪。莫少谦跟在谭支书身后,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板,直接进了房间。莫少谦以为屋子里会很黑,进去一看却并非如此,光线从木板和瓦片的缝隙漏进来,使得房间里的一切都看的很清楚。
他们进门时,谭肃正光着身子坐在床沿,他头发凌乱,胡子拉渣,他的脸很脏,他身上和脸一样脏,裹着一层黑乎乎的污垢,他应该有很长时间不洗澡了。他坐在床沿时,弓着腰,像一只年迈的老猫。墙上挂着一件污秽得看不出颜色的皮外套,外套的皮大部分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织物。他的裤子原来应该是蓝色的,只是现在都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颜色。裤子的长度只到脚踝,裤管的下摆像是被狗啃过似的,呈不规则状,两边裤管长度还不一样。
床头是一张陈旧的桌子,桌子上堆着一沓厚厚的书,最上面的那本书皮都翻烂了,借着瓦片缝隙透下的微光,莫少谦能看见那烂掉的封皮下方的几个字:中国检察出版社。
房间角落里堆放着杂物,一些破旧的衣服、破了洞的裤子、鞋底断裂的凉鞋,还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链子的一头用铁箍固定在房子的木柱子上,另一头是一个锁头锁着的铁箍,挂在墙上,像条已被风干的蛇。
“这是我们新来的莫书记。”谭支书指了指莫少谦,谭肃抬起头来,目光从脸上凌乱的头发间透出来,移到莫少谦身上。他没有吭声,随即又低下头,一语不发。
莫少谦向他点点头,笑了笑,说了声:“老谭,你好!今天来你家,主要是了解一下住房情况。”
谭肃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摇头,他只是猫着腰把两只手垫在屁股下面,目光在散乱的长发后面,一直盯着一无所有的地上看。
谭支书又简单的寒暄几句,而谭肃却始终沉默不语,莫少谦原以为谭肃应该是个性格执拗的农村老汉,却不曾想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人。
莫少谦突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了,原来他都准备好了,如果谭肃仍然拒绝起新房或搬迁,自己应该怎么去说服他,只是没有想过谭肃如果一直沉默,自己该怎么办?
“你家的房子很陈旧了,住这样的房子也不安全,你是否考虑搬到易地扶贫安置点?或者再起新房?”莫少谦问谭肃。
谭肃仍旧沉默,静静的坐在床沿,像一尊木偶。
“不知道你有没有去移民安置点看过,那边的房子很漂亮,一套60平米的房子够你和你妈住了。安置点有工厂,在厂里打份工完全够以后生活。你还年轻,不能让你妈一辈子跟你住在这里,为以后想想……”
谭肃仍是沉默……
莫少谦继续说:“如果你不想搬,乡里也可以用危房改造款给你再起新房,你自己考虑考虑,该怎么办,全由你自己决定。”
莫少谦尽量把自己的声音说得很诚恳,谭支书见谭肃一直像根木头一样,他有点看不过去,提高嗓门补充说道。
“谭肃,莫书记刚上任就过来给你解决住房的问题,你别一声不吭的像根木头似的,同不同意搬,你倒是说句话啊。有很多人想搬到县城去,还没有这个机会呢,你现在有机会了,不知道你怎么想?”
谭支书显然有些激动起来,伸出的手指几乎点在谭肃脑门上。莫少谦觉得谭支书有点情绪化,便又压低声音说道;“老谭,你母亲年纪大了,你没考虑过让他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住个好房子?”
说到这里,谭肃的肩膀动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但也仅此而已,他依然目光涣散的盯着自己脚尖。
谭支书又补充道:“谭肃,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如果你还住在这破房子里,哪个妹子肯嫁过来?你自己想想吧。”
莫少谦和谭支书都有点气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谭支书眉头紧锁,显然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了,类似的话他应该对谭肃说过多次。这是个让他棘手的问题,他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他俩出门时,看见谭肃母亲在屋檐下剁干枯的番薯藤,嘴里咕哝着什么,依然是莫少谦听不懂的方言。她手起刀落的样子很有农村人的干练,她年轻时应该是个很勤快的妇人。
回村委的路上,莫少谦问谭支书:“谭肃一直就这样子吗?如果谭肃精神上有问题,没有行为能力,那我们就没必要征求他的意见,帮他把房子建起来就是了。”
谭支书摇摇头说:“谭肃本来是有点问题的,后来送到精神病院,医院送回来的时候,到挺正常,后来话就越来越少,三年前便像个哑巴一样,什么话也不说。医院也来看过几次,说是没有发病,只是比以前孤僻了些。医生虽然这么说,我们倒认为谭肃肯定是精神病犯了,就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想要拆掉他的旧房子,原地重建新房,起新房的材料都拉回来了,我叫人去拆房的时候,不料他怒气冲冲的杀出来,在我手上砍了一刀。要不是大家都拉着,我说不定就被他砍死了。”
说着谭支书拉起衣袖露出一刀长长的疤印。
“那显然是没有治好啊,后来没有再把他送到医院去?”莫少谦问。
“第二天我们又打电话给医院,医院把他拉去了,只是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又送回来。我跟医生说,谭肃有暴力倾向。医生说,你们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拆他的房子,正常人也会拿刀杀人的。这倒让我无话可说了。”谭支书叹了口气,有点怅然的望着窗外,低声道:“可能是他妹妹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他以前还有妹妹?”莫少谦问。
“他原来有个妹妹,四年前被人杀了。”
莫少谦有些错愕,在此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这些情况。莫少谦正想再问下去,突然,车子在山路的一个急弯处,驶过了弯道,车头悬在半空,眼看就要摔下那百米深的山谷,莫少谦急忙将刹车踩死,拉了手刹。
车子停住时,莫少谦和谭支书都吓了一身冷汗。莫少谦叫谭支书下去看,车子左边的半个轮子已经悬在半空,车头已经全部悬空。
莫少谦小心翼翼将车倒回来,一颗心在怦怦直跳。村里的路大都悬在半山腰上,宽度又窄,到村里这几天,他开车时一直担惊受怕,处处都小心,不料就在听到谭肃妹妹被杀的那一刹那,他一恍惚,差点冲到山谷下。
车子在村委的操场上停下时,莫少谦一颗悬在胸口的心才放下,下车时,衣服后背已经湿透,本来还想问谭支书一点关于谭肃的情况,此时也全然不记得了。
工作队员卢世生正在厨房里炒菜,他本来就光亮的额头上泛着油光,韦德清在屋外扫着积水,前一天刚下过雨,在屋前的水泥地上有个低洼处,一下雨就积满水,排不出去,只能用扫帚来扫。
村委在一个山洼里,进村的路悬在村委之上的半山腰间,从上面的公路下到村委,有一条沿着山腰向下走的水泥路。村委办公地有三栋小楼,办公楼有两层,上层是办公室和会议室,下层是村委图书室、儿童之家和驻村工作队员的房间。办公楼对面有一间平房,是村委医务室,但莫少谦从来没见医务室开过门。医务室西面的一栋三层小楼是原来村小学的教学楼,因为学生太少,学校十几年前就已经停办了,村里的适龄儿童全部到隔壁的木洞村上学。学校对面有一排砖瓦房,原来是学校的杂物房,现在是驻村工作队员的厨房。
谭支书家就在村委后面的山脚下,他家里就只有他和他老伴两人,他大儿子在县城一个小学当校长,二儿子是县检察院的法警。莫少谦把谭支书留下来吃晚饭,谭支书说要回家去,想必他也受惊不小,莫少谦不好挽留。
此后一连几天,莫少谦一直心不在焉,有几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那座坟茔是谁?她怎么死的?被谁杀死的?
这几个问题一直在他脑子里纠缠,以至于他急切的想找谭支书问个清楚,只是那几天他正好要回市委党校培训,一直没有机会再问。
二
谭肃的妹妹谭红死之前,谭肃家有三口人,谭红算是谭肃家唯一正常的劳动力。谭肃的父亲死的早,在谭红出生前6个月就死了,据说是上山放牛时吃了野果,中毒死的,死的时候肚子鼓得像个十月怀胎的孕妇。
关于谭红出生的传言大概从谭肃的父亲死后那几年传开的。有人认为那女孩应该是谭肃母亲和哪个野男人的种,而那个野男人是谁?传言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隔壁村的一个村干部,有的说是村里一个风流成性的小卖店老板,有的说是谭肃母亲当年去广东打工时种下的种。
谭肃母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长得风姿卓然,特别是她挺拔的胸脯和硕大的屁股,成为凤鸣村一带很多男人的梦中尤物。谭肃母亲的美貌,甚至惊动了隔壁几个村不安分的男人们,有的人去县城赶集,放着大路不走,专程从凤鸣村的小路绕过,目的就是想偶遇那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漂亮寡妇。
不是所有寡妇门前都是非多,除非是年轻貌美的寡妇,诸如谭肃母亲。
有人认为,谭肃父亲的死很可能是一场阴谋,在这场阴谋中,谭肃母亲是一个蛇蝎一样的女人,她与野男人一起媾和,怀了野种,怕事情败露,就将亲夫毒死。
在那个电视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能编出这样逻辑清晰的剧情,就足以让人们津津乐道。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或者说人们根本不在乎这故事的真假,只要故事情节足够引人入胜,人们就很乐于谈论它。
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随着这个故事的流传和无数次的再加工,这个故事情节上的漏洞也被一一填补,逻辑上也越来越严密,以至于听过的人都深信不疑。
流言四处乱飞,难免不飞进这个故事主角的耳中。偏偏,谭肃母亲是个倔强的女人,她多次拒绝改嫁,坚持自己抚养两个孩子,就是想向亡夫证明自己的清白。谭红14岁那年,她已然和她母亲年轻时候一样漂亮,在那个贫瘠的山村里,她就如一朵山脊上娇艳的花,不管走到哪,都是别人眼中一道风景。
谭红不但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还继承了母亲的倔强。在乡里读初中的谭红,已经是很多情窦初开的男生梦中挥之不去的精灵。别的男生还在心里暗生情愫,早熟的同村男孩刘明伦就开始单刀直入的追求谭红,他自认为长得高大威猛,与谭红的娇弱美艳,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己追求谭红,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为了让谭红倾心于自己,向来阔绰的刘明伦特意买了一辆摩托车,好让心上人谭红坐上自己的后座。每次放学,他都在校门口等谭红,不料谭红睁眼都不瞧他。谭红对刘明伦这种傻大黑粗的阔少爷生来就有种恶感,加上刘明伦对她总是死缠烂打,她对他就更增恶感。
刘明伦费尽心思的想接近谭红,她就费劲心思的让刘明伦难堪。刘明伦托人给谭红送情书,她就把死蚯蚓夹在情书里送回给刘明伦。刘明伦托人给谭红送礼物,谭红在礼物里吐了口水,又让人送还给他。
刘明伦跟谭肃在小学时候就有矛盾,刘明伦当众扒过谭肃的裤子,偷偷在谭肃的书包里放毛毛虫和狗屎。两人为此打过几架,互相问候过对方十八代祖宗。如今谭肃见刘明伦整天对妹妹献殷勤,知道他对妹妹有所企图,一直保护在妹妹左右,不让刘明伦靠近。
经过几次折腾,刘明伦眼看追求谭红无望,因爱生恨,对谭肃兄妹暗下恶念。在他看来,像他这样的高富帅,连谭红这样的女孩都追不到,其中缘由不是谭红跟别的男人好上了,就是谭肃从中作梗。
于是,他逢人就说:“像谭红这样的烂女人,我他妈才不稀罕。她年纪还这么小,奶就这么大,肯定是像她妈一样被很多野男人摸过。”
这话当然是背着谭肃兄妹说的,但难免不会传到两人的耳朵里。
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谭肃让谭红先回家,他躲在路边草丛里等刘明伦,见到刘明伦骑摩托车上山来,谭肃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便从草丛里跳出来,要跟刘明伦单挑。
“刘明伦,你个王八蛋。”谭肃对着走过来的刘明伦喊。
刘明伦看见谭肃,脸上露出轻蔑的笑,说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这黑鬼,你想干嘛?”
“你怎么说我妹妹的?”谭肃咆哮着。
“我说你妹妹是野种,是鸡,怎么了?你想打我吗?”说着刘明伦便冲上来,用书包往谭肃头上招呼。
谭肃没想到刘明伦这么快就动手,他本能的往后躲,谁知刘明伦力气很大,书包的一角还是扫到了他额头,只是书包又大又轻,没什么杀伤力。谭肃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随即便冲上来还击,同样用书包往刘明伦脑袋上打过来。
刘明伦本以为谭肃弱不禁风,没有什么力气,也不躲闪。谁知道,谭肃的书包打在刘明伦脑袋上时,一声闷响,打得刘明伦眼冒金星。刘明伦有点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轻如燕的谭肃已经往山上的小路跑了,谭肃一直是校运会上的长跑冠军,刘明伦怎么可能追得上。
原来,谭肃早有准备,他在书包里装了石头,刘明伦又很自信,不会躲闪,因此谭肃才占了上风。要说单打独斗,瘦弱的谭肃不可能是人高马大的刘明伦的对手。
刘明伦不敢到谭肃家找他,他还是很忌惮,毕竟自己多少有点理亏。但事情又不能就这么算了,刘明伦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此后的每个星期五,刘明伦都会在路口等谭肃兄妹,看见两人回来,他就上前挑衅。有几次谭肃忍无可忍,跟刘明伦厮打起来,只是谭肃实在打不过刘明伦。
有一次,刘明伦把谭肃丢下路坎,脚摔断了,他动弹不得,刘明伦觉得还不解恨,又在他头上撒尿,尿淋在身上,浸透到棉衣里。谭红抓石头去扔刘明伦,没打中,反而把刘明伦惹怒了,他把谭红摁在草丛里,摸她的胸,亲她的嘴,撕开她的衣服来,他看见谭红的奶子实在很诱人,便去扒谭红的裤子。不料被谭红一记断子绝孙脚,踹中了他裆部,刘明伦捂住下体,满地打滚。
那天怎么回到家的,谭肃不记得了,大概是妹妹背他回去的,他被打得晕厥过去。此后,谭肃便没去上课,他不敢跟大人说,怕被笑话。有人问他脚是怎么断的,他就说打球摔断的。
谭红也没跟任何人说,她很害怕那一脚会把刘明伦踹成太监,怕他找上门来算账。
此后,谭肃没去学校上课,后来不知道是谁把消息透露出去的,学校才知道了刘明伦和谭肃打架的事。班主任把刘明伦的父亲刘晓光叫到学校,告诉他,他的儿子刘明伦该教育教育了。刘晓光说,他知道自己儿子该教育了,这孩子从小就欠教育,学习不用心不说,平时就知道偷钱买零食,家里根本藏不住钱。
班主任说:“这不是偷钱买零食的事,是刘明伦欺负同学的事。”
刘晓光说:“好的好的,这事我回去一定会教训他,可是老师你也知道,刘明伦他也被欺负过,有一次他被同学用装着石头的书包给砸了。”
班主任说:“那件事我们已经找谭肃同学谈了,他说是你儿子刘明伦先动的手。”
刘晓光说:“人家不是没事吗?我儿子都快被砸成脑震荡了,医药费总该给点吧。”
班主任说:“那是派出所的事,学校只能处分,再说了你家刘明伦这次把谭肃打了,他给医药费了吗?”
刘晓光说:“那应该也是派出所的事吧。”
班主任“啪”的一声拍起桌子,吼道:“那就快点带你儿子去派出所自首,学校管不了了。”
刘晓光有点尴尬,他鼻子冷哼一声,带着儿子回去了,他不可能带儿子去派出所自首,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这件事处理结果是刘明伦被勒令退学,谭肃被留校察看一年。
尽管没有被退学,但谭肃也不想去上学了,他被刘明伦在头上撒尿的事已经在学校里传得人尽皆知,他实在没有这个脸回学校去。
谭肃在家里养伤,半年都没有出门,他的腿伤已经好了,只是他仍然不敢出门。他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字也不说,他的嘴巴除了吃饭喝水,整天都是闭着的。
八个月后,他再从家里出来时,人已经疯了。整天神神叨叨的,他说他看到了很多天兵天将从山头上下来,一个个金盔金甲,手拿宝刀。谭肃跟人家描述时,一边比划一边挤眉弄眼,他模仿那些天兵天将可怖的模样,好像那些神仙就在他眼前。
一开始人们觉得谭肃是在逗他们玩,他们觉得谭肃在家里养这么久的腿伤,肯定是闷坏了,谭肃又从家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人们问他:“你拿菜刀干嘛?”
谭肃说:“我要跟那些天兵天将一起杀妖怪。”
人们哄堂大笑,他们问:“妖怪在哪?”
谭肃说:“那里有只树妖……”
然后,谭肃便杀气腾腾的跑到一棵碗口大的芭蕉树前,一阵猛砍,把芭蕉树砍翻在地。人们在他身后又是一阵大笑,有人还喝起彩来,他们嚷道:“谭肃,你力气真大,别的妖怪见到你,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又有人喊:“谭肃,你看看我们身边还有什么妖怪?”
谭肃拎着菜刀,向一棵龙眼树下觅食的一只公鸡冲过去,说:“那里有一只鸡妖……”
公鸡见谭肃带着一身杀气向自己跑来,急忙夺路而逃,谭肃一边追,一边大叫:“妖怪,拿命来……”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人们看着谭肃到处追杀那只鸡,有人笑着叫:“谭肃,你应该学点法术,要不然你可能都打不过那只鸡。”
人们又是大笑,谭肃终于捉住了那只鸡,只见他手起刀落,鸡头带着哀鸣飞出三米开外,殷红的血溅在谭肃脸上。谭肃恶狠狠地站着,他像个疆场上凯旋的将士一般等待着人们的欢呼,人群中有人尖叫,不知道是庆祝谭肃的胜利还是被满脸是血的谭肃给吓到了。
一只狗不合时宜的冲过来,去舔地上的鸡血,在众人的尖叫中谭肃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他将那只狗扑倒,随即又挥舞着菜刀去砍那狗头。那狗来不及哀嚎,狗头便已在地上翻滚。
人们看见满身是血的谭肃,向他们冲过来时,他们知道谭肃已经疯了。
谭肃母亲和谭红放牛回来,看见浑身是血的谭肃精疲力竭的躺在地上,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听邻居说了谭肃拿菜刀杀狗的事,她们才知道怎么回事。
一开始,谭肃母亲以为孩子大概是中了邪,便杀了一只鸡,做了一场祭祀。谁知道根本不管用,第二天谭肃照样操起菜刀,到村里喊打喊杀,遇到人就问:“有一个长得很壮的妖精,是牛魔王变的,你知道他藏在哪吗?如果你们看见了告诉我,我去杀他。”
人们看着谭肃手中明晃晃的菜刀,他们不敢回答,只是拼命的逃。
刘晓光父子也知道谭肃疯了,刘明伦以为谭肃所说的那个牛魔王大概就是指自己,他们自然怕的要死,谁不怕一个疯子。这回轮到刘明伦父子闭门不出了,他在家里躲着,就怕万一发了疯的谭肃见到自己,把自己当成妖孽给砍了。
茶洞屯的人个个都怕发了疯谭肃,见到他就像见到瘟神一般,拼命的躲。
谭肃常常撵着村里的鸡鸭猫狗满地跑,搞得茶洞屯上下鸡飞狗跳,腥风血雨,人们在房顶或远处瞧见这种血腥场面,脊背直冒冷汗,他们想,要是刀口下的不是狗头,而是人头,事情就闹大了。
谭肃母亲把家里的刀全部藏起来,但她不知道谭肃是怎么找到的。他不能时刻守在身边,无奈之下只得买了一条锁链将谭肃锁起来。谭肃并非时时刻刻都疯,疯过一阵,又好一阵。好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疯的时候便判若两人,凶狠,愤怒,亢奋,胡言乱语……
谭肃母亲以为,谭肃是被鬼附身了。
中元节那天,她把谭肃用铁链绑在床上,请了邻村的一个巫婆到家里来做了一场法事,巫婆敲敲打打弄了一天一夜,家里贴满灵符。法事花了1500块钱,谭肃母亲东拼西凑,只凑了1335块。巫婆说:“我要1500块钱这个数字是有讲究的,平白无故少了165块,是非常不吉利的。”
谭肃母亲说:“我不是不想给,家里实在只有这么多了。”
巫婆把手里的钱数了又数,说:“实在没有,我就把猪拿走吧。”
谭肃母亲说:“那你拿走吧。”
凑不够钱,谭肃母亲满脸歉意,她用食指向上指了指,好像她的头上的某个地方真的有个神灵似的,她压低声音对巫婆说:“你多跟上面说说,让他们通融通融。”
巫婆顺走了那头祭祀用的小乳猪,骑着摩托车消失在山坳的那天夜晚,谭肃母亲一夜没睡。她时刻注意着隔壁房间谭肃的动静,她觉得那晚谭肃显得格外的安静,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睡得都香。她很欣慰,本来还因为少165块钱而自责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她觉得附在儿子身上那个无形的鬼魂,已经像那只乳猪一样被巫婆带走了。而巫婆请来的神祇,正附在满屋的灵符上,以某种神力给予她发疯的儿子以抚慰。
天将黎明的时候,谭肃母亲才睡去,然而还没睡多久,谭红就叫醒她。
谭肃发疯的日子里,家里都是谭红在操持,她还有两个月才满十五岁,却像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一般干练。
谭红说:“妈,门外来了一辆医院的车。”
谭肃母亲爬起来,披上衣服时,她问:“来干嘛?”
谭红说:“好像是来抓哥哥的。”
她们说话时,村支书谭明友带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和两个警察已经进来了。谭肃母亲看着谭明友身后的陌生人,她有点慌乱,虽然一辈子都没有跟公安打过交道,但她见几个人进门的那一刻,便知道了她们来的目的。
谭明友说:“二娘,这是乡派出所所长苏以琪……”
其实,按照年龄算,谭支书比谭肃母亲还大几岁,只是按照辈分他要叫谭肃母亲为伯娘,谭肃父亲在家族里排行老二,因此谭支书一直叫谭肃母亲为二娘。
谭支书说着什么,谭肃母亲完全不想听,她知道他们是要把自己的疯儿子带走的。
“我儿子没疯,他只是……”
谭肃母亲吞吞吐吐,她想说她儿子只是“被鬼附身了”,可是话到嘴边,终究说不出口。
那个矮个子民警没有等谭肃母亲说完,就抢过话头说:“谭肃在哪,我们能看看他吗?”
谭肃母亲看了看民警身后的两个白大褂,犹豫了一下,往谭肃的房间指了指。谭肃好像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他从床上起来,扯着脚上的链条哗哗作响。
那个胖白大褂问:“你就是谭肃?你多大了?读几年级?”
谭肃没说话。
瘦白大褂问:“你在哪里上学?你想不想回去上学?”
谭肃仍然没有说话。
胖白大褂过去摸摸谭肃的头,谭肃突然跳起来,他扯着链子在屋里到处找东西,只是他身边的东西都被他母亲藏起来了。他只是把地上的鞋像一把刀一般抓在手里,向两名白大褂砍来。两位民警不料谭肃会有这么大反应,一个上去抱住谭肃,一个上去抢他手里的鞋。
谭肃被那高大民警死死抱着,动弹不得,挣扎了一阵,对着夺走他手中鞋的民警,怒目而视,说了一句:“妖怪,报上你的姓名。”
两位民警笑而不答,那个高个子民警转脸去问谭肃母亲:“有人报警说你儿子拿着菜刀砍人,有没有这种情况?”
谭肃母亲想说没有,可是谭肃刚才抓起鞋要砍向两名医生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里,再说没有他们也不信了,她有点为难,愣了一会儿,民警们似乎已经知道了谭肃母亲在想什么。
矮个子民警说:“鉴于这种情况,我们要对他进行强制治疗,我们知道,作为母亲,你肯定舍不得,但你也不想他一辈子都这样吧?”
谭肃母亲说:“你们确定他有病,还是……”
她又想说谭肃是被“鬼附身”,却仍旧没说出口,顿了顿,只说:“还是别的原因?”
瘦白大褂说:“我们还要带他到医院做进一步观察,如果确定有精神上的疾病,我们会做进一步治疗,如果没有什么病,我们会把他送回来的。”
几个人和缓的态度,让谭肃母亲从一开始本能的抗拒,转变为犹豫,她看看儿子,看看身边的谭红,谭红向她点了点头,她便向两位民警点了点头。
谭肃被带上车的时候,他问民警:“你们是天兵天将吗?”
高个子民警笑笑说:“不,我们是警察,他们两个是医生,这位是你们村支书你应该认识的。”
三
自从谭肃被带走之后,谭红感觉家里一下子被抽空了,在哥哥发疯之前,他每天都跟哥哥在一起,现在突然没有哥哥在身边,家里变得空落落的,日子也变得很难熬。
谭肃被带走后,她的母亲也变得越来越消瘦,身体也越来越单薄,她常常独自坐在门槛上发呆,从背后看,母亲像一片在秋风中枯黄的叶子。有时她会坐在母亲身后,揣测母亲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她和我在想着的是同一件事。
天气慢慢转凉,她找出外衣披在母亲身上,她分明看到了母亲鬓角的白发。
母亲劝她回学校读书,可母亲的精神状态让她担心,她甚至担心母亲会步哥哥的后尘而疯掉。学校的班主任也不想失去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几次上门劝她回学校,也劝不动,无奈之下,班主任给谭红办理了休学。
谭红有些心灰意冷,她何尝不想再回去念书,只是钱从哪里来?她亲眼看见母亲为了哥哥的那场法事,欠165块钱时那种自责的眼神。她不信神明,也不信命,但她相信钱,少一分钱,连宽厚仁慈的神明都将把她一家人遗弃。
母亲在快速的衰老下去,身子一天天变得佝偻,而她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按部就班,喂猪、砍柴、放牛、做饭……第二天醒来再喂猪、砍柴、放牛、做饭……日子像磨盘上的滚轮一样,碾过一圈又一圈。
一年过去了,单调的日子里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哥哥的来信,信上是哥哥刚劲的字,他说他在恢复,他又说医院很枯燥,他说他很喜欢带在医院的阅览室,他说他喜欢读书。
她把哥哥的信念给母亲听,母亲也感到欣慰,她比哥哥刚被送进去的时候乐观了很多。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谭红本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哥哥劝她回学校读书,她回信说她回不去了,她想去打工。
她跟母亲说要去打工时,母亲没有反对,她却哭了一夜,母亲把她养到16岁,现在,她却要离母亲而去。
谭红永远也不会忘记,2001年春天的一个凌晨,她与同村大她十岁的堂姐谭秋菊去乡里赶最早的班车。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来到一个被叫做城市的地方,第一次见那林立的高楼。
城市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惊奇,只是新奇的日子没过多久,她就投入了工厂里流水线上烦躁的工作,后来的日子又像传送带下的滚轮一样重复一年又一年。
生活的转折在一个夏天的午夜,家里打来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谭红堂叔谭志明,他说:“小红,你妈从山上摔下来,我把她送到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怎么回事?”谭红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似乎有一辆车带着巨大的轰鸣从她柔弱的心上碾过,她感觉拿着电话的手上有千斤重。
“怎么回事?”谭红确认的又问了一遍,她说话时有种窒息的感觉。
“你妈上山采黑节草,从崖上掉下来,腿摔断了,肚子被刺穿,我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人快不行了。”
小时候,谭红经常和哥哥、妈妈去采黑节草(铁皮石斛),她很羡慕哥哥吊着绳子在石壁上身轻如燕的样子。她和妈妈在石壁下张望,哥哥采到草药就会丢下来,采一个假期就足够他们两人的学费,运气好的话还能有富余。
“我这就回去。”谭红说话时已经带着哭腔。挂了电话她便去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两套随身的衣物可以带走,她收拾完衣服后,却没有立即回家,那时已是深夜,电子厂离市区还有十几公里,没有车,根本到不了市区。最早的一趟车是早上8点,她还要等7个多小时。
寝室的同事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却都是跟谭红一样是涉世未深的农村女孩,他们极力安慰谭红,却无济于事。谭红坐立不安,她一下走到窗边看看天色,一下回到床上掩面而泣,堂姐谭秋菊搂着她的肩膀一夜没睡。
凌晨6点钟,谭红的堂叔又打来电话,他说:“你妈抢救过来了,腹腔内大量出血,要马上动手术,手术费用可能要十万以上,医生让我们先做好准备。”
谭红说:“叔,救救我妈……我马上就回去了。”
谭红堂叔说:“你回来也没钱啊,钱从哪来?你还是先想想钱的事……”
“钱”这个字似乎像是一道魔咒,从谭红的耳朵窜进去,狠狠地撕咬她的内心。她咬着嘴唇说:“我想想办法……”
可她有什么办法?她问堂姐谭秋菊有什么办法弄到十万块钱,谭秋菊说我问问看。
谭秋菊拨了几个电话,一说到借钱,对方不是说有事情要忙就是各种哭穷,直到打到第八个电话。对方愿意借,但是要当面见谭秋菊和谭红。
在东莞的一个脏乱的弄堂里,谭红被谭秋菊带进一座阴暗的小楼,她见到了谭秋菊的那个她从未谋面的朋友,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子,胖子的脖子几乎与他的脑袋一样粗,脖子上明晃晃的挂着一条金项链,金项链的每一节都是一个金疙瘩。他穿着一件花寸衫,然而寸衫对他来说有点小,他坐在躺椅上时,肚子上的肥肉还是挡不住的往外流。在身后三个瘦子的衬托下,那个胖子便更显得胖了几分。
胖子身后站着三个身穿各样花寸衫的瘦小伙,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瘦子左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疤,就如同是一件光滑皮衣上一块补丁。他的眼睛和嘴巴被那块疤拉扯得变了形。
胖子对谭秋菊说:“这就是你妹妹?要借十万?”
胖子说话时,吐出了一口烟,他原本叼着一根比拇指还大的土黄色的烟,谭红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一根烟,要是他没有吐出那口烟,她甚至以为他嘴里叼着一根棍子。他那口黑乎乎的牙齿显然是被烟熏的,那样的黑牙让谭红看了直犯恶心。
谭秋菊说:“虎哥,我妹妹确实急用钱,她妈妈摔伤了……”
谭秋菊想说明借钱的目的,但虎哥摆摆手,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的目光一直盯在谭红脸上,他看起来像一匹蛰伏在草丛里的猛虎,在紧盯着眼前的猎物。
虎哥说:“小菊,你是知道规矩的,我的钱从来都不是白借的,你要让你妹妹在我这里干活才行。”
谭秋菊面露难色,她瞟了谭红一眼,在来的路上她本想跟谭红说清楚虎哥的规矩,只是她看着稚嫩的妹妹,那些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事到如今,她不得不跟她说清楚了,她把谭红拉到一旁,对一脸茫然的谭红说:“你愿不愿意在他这里干活?”
谭红问:“干什么活?”
谭秋菊支支吾吾说:“就是那种活……”
谭秋菊沉思了一下,想想怎么说话才能说得清楚,又不让谭红难为情,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说出来了,她说:“就是那种活,卖……卖身的活。”
谭秋菊本来想说“卖淫”这个词,但又觉得这个词太过刺耳,便改为“卖身”,说完她很愧疚的看着谭红。谭红知道了谭秋菊的意思,她愣了一下,她想大哭一场,只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来的路上她已经想过了,谭秋菊的这个朋友很爽快就借她十万块钱,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她一直提心吊胆对方会开什么条件,只是她没有想到对方会让她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想扭头就走,但她没有那个勇气,走出那个弄堂,十万块钱她去哪里借?
谭秋菊和谭红站在弄堂里很久,谭秋菊再说着什么,谭红完全听不进去,她脑子里只听见谭秋菊说的两个词一个是“妈妈”,另外一个是“十万块钱”。
谭红终于说了句“我做”,谭秋菊才停止了劝说,她握了握谭红的手,谭红的手冰凉彻骨,她不忍握紧,像害怕不小心会捏碎似的。
谭秋菊和谭红回到那座小楼,虎哥一直漫不经心的躺在那张躺椅上,像一堆烂肉,他嘴里依然叼着那根粗大的烟,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他用两个细小的肉缝里透出的目光打量着谭红,吐出一口烟,问道:“考虑的怎么样?”
谭秋菊说:“我妹妹答应了。”
虎哥说:“那还是老规矩,你让你妹妹给我干五年活,十万就一笔勾销。”
谭秋菊点点头,她看看谭红,她见谭红没反对,就帮谭红也点点头。虎哥在大腿上一拍,说:“那就这样吧,什么时候上班?小妹妹。”
尽管谭红一个字也不想说,但这时候她不得不说话了,她说:“钱什么时候到?”
谭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盯着虎哥,脸上的怯懦一扫而光。虎哥没想到这个怯生生的女孩突然这么直来直往,他愣了一下,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小姑娘,学的真快,银行卡带了吗?”
银行卡账号是谭秋菊事先叫她准备的,这么大额的钱她们不可能拿现钱走。谭红把那张皱巴巴的写着她堂叔银行卡号的纸递给虎哥,虎哥转脸对身后的那个大疤脸说:“老疤,出去转钱。”
谭秋菊和虎哥一直在屋里聊着什么,谭红觉得房间里烟味太重,她走到弄堂外,一直等老疤回来,过往的人们看着角落里的谭红,目光很是怪异,怪在哪里,谭红又说不出。
老疤回来时,已经是晌午,他手里拎着几个盒饭,他见谭红在弄堂里,就叫她进屋来。谭秋菊还在和虎哥闲聊着,虎哥一直在说什么“生意不好做”之类的话。谭秋菊说:“你们还说生意不好做,我们这些打工的都快活不起了。”
老疤一进门就说:“虎哥,钱我已经转了。”
虎哥点点头,对在老疤身后的谭红说:“怎么样,小妹,你就留下了,你还有什么东西让你姐姐拿过来就行。”
谭红说:“我要给我叔叔打个电话。”
虎哥对老疤说:“给她拿个电话。”
老疤去找了一个小灵通出来,递给谭红,那是一个崭新的小灵通,小巧精致,谭红一直想买一个那样的小灵通,去店里问了几次,后来因为太贵,终究还是没有买。
谭红打给堂叔的电话很久才接,谭志明说话时似乎还带着睡意,谭红让他去银行查一查钱到了没有,无论钱到没到账,都打回这个电话给她。
堂叔很快就再次打来电话,说钱已经到账了,让她放心,医院会全力救她母亲。
挂了电话,谭红如负重释,她不知道以后会面对什么,但至少在这一刻她很欣慰。
她把小灵通还给老疤,老疤摆手说:“你留着用吧。”
然后递给她一个盒饭,谭红一点胃口也没有,虎哥和谭秋菊走了,谭秋菊走之前叮嘱谭红注意安全,然后头也不回的跟虎哥走了。
老疤在那栋楼里安排给谭红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三张床和一个梳妆台,两张床上躺着两个女人,窗帘拉着,房间很暗,她看不真切那两个女人的脸,只听见两人发出微微的鼾声。
谭红坐在中间那张狭窄的床上,她想着老疤临走时对她说的话:“到这里就好好干活,别动歪脑筋。”
窗帘关的很紧,她不知道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直到一张床上的女人爬起来,去开了灯。那女人被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谭红吓了一跳。
突然亮起的灯,让谭红很不适应,过了一分钟之后,她才适应了光线。她这才看清了开灯的那个女人,她个头不高,有些微胖,胸脯却挺得很高,她长着一张圆脸,小嘴唇,眉毛是纹上去的,细得有点夸张。
“新来的?”那圆脸女人问。
谭红不敢看她,她望着那女人拉开窗帘后窗外黑沉沉的夜,那夜色里起了一些薄雾,城市的灯光弥散在那薄雾里,给人一种混沌的感觉。
圆脸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细细的烟来,递给谭红,谭红摇头,圆脸便自己把烟叼在嘴里,打火机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清脆,火苗在烟头上抖动两下,圆脸深吸一口,缓缓吐出。
另外一张床上的女人也醒了,她揉揉眼睛,跟圆脸要了一根烟自己点上了。那女人年纪不大,或许跟谭红一样的年纪,是个瓜子脸,她抽烟的动作很老练,头发披散着,衣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两个奶子像两个窝窝头,在那薄如蝉翼的睡衣里隐约可见。
“娟姐,新来的吗?”瓜子脸问。
“应该是,可能还不大适应。”圆脸说话时正在往腰间套一件薄纱短裙。
“妹子,你还想不开呢?让娟姐开导开导你,哈哈……”瓜子脸笑了笑,她叼着烟爬起来穿衣服,衣服就挂在墙上的一根杆子上。
娟姐也起来穿衣服,她向瓜子脸使了个眼色,说:“小雯,你少拿人家开玩笑,你刚来还不是这样害羞。”
小雯说:“是吗?我以前也这样?那还蛮可爱的。”
娟姐说:“妹子,想开点……”
她还没说完,门外已经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身影,小雯立即向娟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娟姐知道了他的意思,剩下的半截话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虎哥进来时,娟姐便侧着身子从虎哥身边出去了,小雯也提着穿到一半的皮裙出了门,顺手把门带上了。谭红一直看着窗外,她没听见虎哥进来的声音,直到虎哥把她扑倒在床上,看见虎哥硕大的脑袋向自己压下来时,她才知道了要发生什么。
虎哥肉乎乎的身子像一块厚重的毛毯压在她身上,她几乎要窒息了,她尖叫了两声,只是声音嘶哑,她的喉咙被那只肉乎乎的大手扼住了,她本能的蹬着双腿,她想抓点什么,只是她极力的伸手,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虎哥油乎乎的嘴在她脸上和胸口上游走,她感觉他就像一头老虎在啃咬着她,她的脸,她的胸口,她的下体……
她极力挣扎,像一个溺水者一样挣扎,又像一个溺水者一样无助,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污水里,那肮脏的水灌入了她的嘴里,灌进了她的胸口,灌进了她的体内。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或者她是真的死过一次也未可知,她醒来时确信自己是死过一次的,她觉得下体疼痛,鲜血把白色床单染成一个怪异的图形,那图形像是一张咧开的嘴,又像是一只眼睛。
虎哥满足的出去了,房间里只留下谭红一个人,疼痛和饥饿同时袭来,她软弱无力的瘫在床上。窗外夜色里的薄雾被城市的灯光染成了粉红的色调,屋外有人大笑,不知道在笑什么,笑得肆无忌惮。
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闯了进来,她把瘫软在床上的谭红拎起来,像拎一件破衣服一样把她丢在娟姐的那张床上。
“快点起来穿衣服。”那女人嘶哑的声音像从地底下窜出来的一般。
她扔给谭红一件衣服和一件短裙,她叫她快点穿上。说着她去扯那张被血染红的床单,还有地上被撕烂的谭红的衣裤,卷了卷出门去了。
谭红穿上老女人给的衣服,那几乎都算不上是一件完整的衣服,没有衣袖,只有两条线挂在肩膀上,她后背完全是裸露的,前面的那块布或者勉强只能是块布。那件裙子,只是一个布套,套在大腿上,形同虚设。
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下意识的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面的人面色蜡黄,头发蓬松,嘴角一抹暗红的血迹,她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那一抹血像是长在肉里面的,她感觉很无力,手疼得像断了一般。
门外有一些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粗大的声音渐行渐近,门打开时,那声音像一根棍子一样打进谭红的耳朵,随着那粗大的声音而来的是呛人的酒气。
那个粗大的声音说:“我倒想看看你们说的雏儿有多标致。”
那个声音带着很浓重的口音,是哪里的口音谭红说不准,应该是西北某个地方的口音,她也曾有过几个西北的同事,她们说话声音都像是嗓子眼发出的,她总是害怕她们说话时会带出一口浓痰出来。现在她身后的这个粗大的声音,说话时喉咙里似乎也带着一口痰,她很害怕他会把那口浓痰吐到自己身上来,她下意识的别过脸去,避开那男人的那口随时都有可能脱口而出的浓痰。
那个带着男人进来的老女人关上门后,那男人从背后抱住了谭红,双手在谭红的胸口揉捏。谭红想逃脱,她挣扎了几下,那抱住她的两只手像两只铁箍一样锁住她,她挣扎越用力,铁箍便箍得越紧,她终究没了力气,软弱的像根熟透的面条。
那个粗大的声音说:“小妮儿,好好伺候你大爷,爷有的是票子。”
说着那粗大的汉子掏出一沓钞票,塞进了谭红腰间的布套里,然后把谭红抱起来扔在娟姐的那床上,这时谭红才看清面前粗犷的男人,他高大,胳膊粗壮,面色黝黑,他说话时额头的皱纹堆成几道很深的褶皱,他嘴巴很大,牙齿蜡黄,鼻子偏平像两边张开,两个黑洞洞鼻孔阴暗而深邃。
那大汉扑过来,像要把谭红一口吞下肚去似的,粗暴的去脱她的衣服,然后在她身上活动起来,就像一头暴怒的水牛,肆无忌惮的闯入一片稻田。
小时候,妈妈为了吓唬她和哥哥,常跟他们讲那个关于黑眚的故事。妈妈说世间有一种叫黑眚的鬼,专门吃小孩,那鬼全身都是黑色的,像一团黑雾一样来去无踪。小孩一哭闹,那种鬼就会出现,一口咬掉孩子的脑袋。
母亲对于黑眚的描述太过抽象,谭红没仔细想过那个叫“黑眚”的鬼会长什么样,她只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很可怖的形象,直到如今,当她看见面前的大汉,她想,如果世间真的有那种叫“黑眚”的鬼,那应该与眼前的大汉没什么两样吧。
大汉在她身上一顿蹂躏,他似乎把她当成了一个面团一样使劲的揉搓,搓完之后又像一个面团一样把她仍在床上,然后便扬长而去。
大汉临出门时,又扔下了几张钞票,粗大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谭红看着半空中飘落下来的钞票,怯懦的说了句:“我叫小红……”
“小红”是妈妈和哥哥称呼她的小名,她突然觉得跟大汉说出她的小名,是对母爱的一种亵渎,只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