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认识许老师的时候,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在福田区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琴行。许老师主修二胡,对古筝、扬琴、古琴等乐器也颇有研究,是个不折不扣的“民乐达人”。他清瘦而精神矍铄,穿着白色麻布裤子和藏青色的旧式衬衣,拉琴的时候面容略带忧郁,那样子非常有艺术风骨。
那时,我刚刚二十岁,在许老师的琴行学弹古筝,常常过去练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许老师拉琴。那天,他拉的曲子十分缓慢深沉,透出浓浓的沧桑和悲凉。二胡的凄切婉约,越发让人觉得那曲子伤感至极,如泣如诉。在乍喜还悲的曲调中,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风冷雪飘的夜晚,一对几十年未见的老朋友熬过人世风雨,岁月沧桑,经过颠沛飘流、悲欢离合终于重逢,他们坐在温暖的炕上,叙述着半生的得与失,倾诉着世事的悲与欢,一盆暖炭,一壶浊酒,时喜时嗔,又哭又笑。许老师拉得投入,我听得专注,一曲终了,他红了眼圈,我更是湿了眼眶。
我擦着眼泪赞叹许老师的曲子。我讲述了自己听曲子的想法,许老师非常惊讶,他告诉我,这首曲子叫作《豫北叙事曲》。他说我懂得听,有悟性,算是他的“少年知音”。从此,他一有空就指点我的琴技,他的人生阅历和艺术造诣,总能让我豁然开朗,受益匪浅,那段时间,我的琴艺进步很快。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正式接受我称他为“老师”。
有时候,许老师跟我聊天,会说起他所经历的十年文化浩劫,说起那些挨批斗住牛棚的日子,说起去日本的交流演出,说起他亲历的惊天动地的唐山大地震,说起他曾经的物理工程师的身份,说起独自在深圳创业的艰辛……他讲述的时候很平静,仿佛被家被抄尽,亲人流离失所,年华被时代蹉跎的的往事说的是别人。我诧异,他淡然,他说,一切都已云淡风轻。
我震撼,进而慢慢明白了许老师的淡泊是真正懂得珍惜的人生智慧。这种人生智慧,影响了我的很多行动和决定,至今仍然让我在困惑的境遇里得到启迪。
认识许老师的第三年,我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到武汉去读书。但经济的困窘,前途的茫然未知都让我患得患失,举棋不定。许老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想清楚了就干,前怕狼后怕虎的啥也干不成。再艰难,也能挺过去的。”我仔细咀嚼了这句话,毅然开始全新的旅程。事实证明许老师是对的,这些年来,“再艰难也能挺过去”这个信念,砸碎了许多困苦和绝望,护住了我内心的那份勇敢和坚韧,让我在一次次的跌倒和伤痛之后看到了生活对我展开的明亮笑容。
离开深圳之前我去琴行跟许老师告别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明亮温暖地透过落地大窗倾泻一地,琴行显得美好而干净。他赠予我许多至今也没有用上的古筝备用配件,交待了我许多至今还非常实用的注意事项。分别时,许老师再次为我拉起了那首《豫北叙事曲》。离别的伤感让曲子显得异常悲咽,催人泪下。我黯然听着,许老师的琴声也渐渐哽住。突然,他停了下来,一面拭泪,一面嗔道:“你这臭丫头,就知道赚人眼泪。今儿拉不下去了,以后有朝一日你再来深圳,我再拉给你听。”唉,那时哪里会知道,这没拉完的琴曲竟会成为永远未续的半支琴曲呢!那时又怎会想到,这匆匆一别竟会是永远的别离啊!
两年后,当我再回到深圳专程去琴行想听完那首曲子的时候,才知道许老师在我离开不久就查出了晚期肝癌,两个月后就猝然离世。我看着照片中他微笑的脸,在模糊的泪光中又想起了那个命运多舛却乐观豁达的老人,想起他曾经在我入不敷出的时候自己给古筝老师垫付学费让我安心学琴;曾经用极低的价钱卖给我一把楠木筝并且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套筝码慷慨相赠,甚至在我分文未付的时候让我“先搬回去,啥时候有钱了啥时候给”;他曾经在我考级的时候让我把考官当成“仨土豆”,鼓励我“豁出去了”,以至我通过考级后的很多时候都凭着这股精神和勇气做成了许多我本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何其有幸啊,我因为一首曲子而遇到了这么一位恩师;多么遗憾啊,我又在这同一首曲子的旋律中失去了这么一位知音!
这些年来,每次想起许老师,我便更深一层地体会出那种面对生活磨难时的旷达洒脱是多么地智慧,体会出那种对生活充满感恩和真诚的悲悯情怀是多么地可贵。这些年来,那永远的半支琴曲和许老师说过的话,都愈来愈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都能常怀感恩和珍惜,让我总能在走过泥泞之后的回眸里收获温暖而厚重的晴朗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