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文：云走丢

顾纯如在后山林子里跳舞，应该是一种现代街舞。“街舞”这词也是瓦蓝长大后进了城才知道的。那动作，那节拍，是要把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拆解一遍，就像妈妈在工厂修理机器一样。

“你好像机器坏了零件儿一样。”瓦蓝凑上前去说。

顾纯如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长长地舒一口气：“哦，是瓦蓝呀。”

瓦蓝的学名叫顾晓蓝。据天气预报说，她出生的那天本应是个朝霞绚烂、天气晴和的日子，而她落地的一瞬间，她妈也确实看到了窗格里那一方明净湛蓝的晴空。可是她被接生婆狠狠地拍了屁股之后，老天爷便也随着她哭起来，哇啦啦地下了一天的雨。“瓦蓝”这名字是爷爷起的，他嫌“小”字俗气。顾晓蓝她妈解释说，这个“晓”不是小狗小猫的“小”，是黎明破晓的“晓”。爷爷摇头：“我不识字，反正不管哪个‘小’，念起来都一样。”

瓦蓝她自己更喜欢小名。以前爷爷在的时候，她很爱听爷爷用烟熏过的嗓子叫她“瓦蓝”，现在爷爷走了，把后山林子当作长眠的家， 她已许久听不见“瓦蓝”的呼唤。有时她索性就轻声念着自己的小名，像在寻找一个走失的姊妹，这时她心里总是一阵欢喜又一阵难过，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第一个这样叫她的亲人。

瓦蓝没想到她真的叫出了一个姊妹，这个人就是顾纯如。她是个天仙，个子高挑，五官精致，在省城念书，放假才回到乡下。瓦蓝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总是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像一片干干净净的云在村里游走。后来游走变成了翩翩起舞，那柔软的身躯随着女人青春期的来临开始吸睛，不仅吸少男们渴慕的眼睛，还要吸少女们艳羡的眼睛。瓦蓝不配拥有艳羡的眼睛，这种“不配”是老天爷注定的，是长辈们钦定的，是同学们认定的。瓦蓝自己呢？她好像天生就知道自己没有艳羡别人的资格，于是也心安理得，远远地，静悄悄地观望着。

而“姊妹”这一说从何而来？瓦蓝不可能主动接近顾纯如，一定是顾纯如先注意到她的。这让瓦蓝受宠若惊。在顾纯如找她搭话之前，她以为这只高傲而沉静的白天鹅并不屑于和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类说话，可是那天值日结束之后，顾纯如她怎么就过来了呢？她似乎是来找她弟的。她弟成绩普通，只能跟瓦蓝做了同学。那天下午，男孩子们不知道猴到哪里去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颗人，瓦蓝就在其中。瓦蓝看见顾纯如走进教室的时候，那零星几颗人在这只白天鹅身后望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有人甚至不小心喷出笑声。顾纯如微笑着靠近瓦蓝，花瓣儿似的两唇之间温柔地吐出两个字：“白痴。”她的俏脸红得像满天夕阳。

背后窸窸窣窣的私语和小心翼翼的低笑中止了。瓦蓝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白什么？白痴？啊，应该是一种白色的动物，跟白天鹅一样，跟顾纯如一样。啊！她是在夸我吗？啊……岂敢岂敢？

“谢谢。我不白，我是蓝。我叫瓦蓝，全名是顾晓蓝。”

背后炸响一串爆笑。顾纯如脸上的笑绽放成大朵山茶：“还真是个傻白甜。”零星几颗人起哄道：“哪里有白甜？只有傻，大傻B！”

瓦蓝心想关你们屁事，她说我白我就白。呀，那我为什么急着否认呢？还非说自己蓝，不白，她说我白我就白呀。啊，这叫什么？不识抬举。好吧好吧，我是白，白太好了，我不是巴不得成为顾纯如一样的白天鹅吗？可是，瓦蓝这名字是爷爷起的，不能丢掉。嗯，那就中和一下，蓝白蓝白……

“喂，你知不知道我在文艺汇演上出了大洋相？”

瓦蓝摇摇头。背后那零星几颗人止住了笑声。顾纯如回头对她们说：“你们都知道了吧？笑话都看够了吧？看够了就赶紧滚。”于是那几颗人就滚了。顾纯如看她们渐渐远去，转脸叫了一声：“瓦蓝。”

便是在此刻，瓦蓝心中升起一轮太阳，金光滚滚袭来，照亮她心里每一个角落，照得她的身体都溢出光芒。除了我自己之外，好久都没人怎么叫我了啊……别说“瓦蓝”，连“顾晓蓝”都没人叫。他们叫我什么？叫我“喂”“那个人”“那个怪胎”“智障”。“智障”是什么？脑子不好使？嗯，倒是挺有道理，试卷上全是零光蛋嘛，最后一名总是我嘛。啊……爷爷，你听到没有？除了你和我之外，有第三个人叫我瓦蓝了。

“喂，瓦蓝，你知道文艺汇演是什么吗？”顾纯如的声音开始破坏她的感动和自我感动。

瓦蓝摇摇头。顾纯如笑道：“就知道你不懂。那就说些你懂的，大马趴、狗啃屎，你懂吗？而且还是我一个人，独舞。”瓦蓝点点头。

“我的骄傲，我的安稳，就跟着那一个大马趴，或者说狗啃屎一同摔了个稀巴烂。啊，我又忘了，你不懂这种被摔得稀巴烂的感觉，你从来都没有骄傲过嘛。”

瓦蓝点点头，她心想对啊对啊，只有白天鹅有骄傲的资本，而我瓦蓝的世界里只有你一只白天鹅。明明有那样广阔无垠的蓝天，能够和一样广阔无垠的海洋融为一体的蓝天，球形的蓝，瓦蓝，为什么偏只盛放一片白云？现在这片白天鹅似的云告诉我，她的骄傲、她的沉静稀碎稀碎的，她是翩然欲下了，那么这球形瓦蓝中将什么都不会留下。“你这是何必呢？即便把白天鹅扯碎了，扯成丝丝缕缕的碎云，也好得过下凡嘛。”瓦蓝百思不得其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呈现出明显的懊恼之状。顾纯如一惊，眼睛亮了亮：“哟，瓦蓝，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文采。嗯……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瓦蓝，你知不知道女人吸睛有个坏处吗？”她不等瓦蓝摇完头就接着说：“就是那些眼睛啊，都是带了水的，馋出来的眼水。这馋出来的眼水啊……”

“我只听说过有馋出来的口水。”

“等你以后长大了进城就知道眼睛也能馋出水……啊呀，不过看你这白痴模样儿，大概一辈子也搞不懂这是什么概念。言归正传。我是说，那馋出来的水，能把人泡蔫儿了，泡得飘飘然了，一飘就出洋相，我吃亏就吃亏在这儿，你懂吗？所以我以后不会在他们面前跳舞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惜了？没关系，我背着他们跳。人前瞎嘚瑟，总要付出代价。你看这次不就闹笑话？我要在你面前反省我自己。”

“虎落平阳啊。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境地，咱俩可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啊，要明确立场、统一战线，哈哈……”

瓦蓝连连点头，心里却拨浪鼓似地摇头，不是因为不同意她，而是糊涂。顾纯如话太多了，机关枪似的，她被绕得云里雾里，不得不赞同了她。

“你说你背着他们跳？我在他们之中吗？”瓦蓝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困惑。

“当然不是了。如果不让你看，我干嘛跟你说这么多？唉，想想也是醉了，我居然把一个白痴当成镜子，但没办法嘛，现在只剩咱俩同病相怜。”顾纯如心中在懊悔：平时高傲过头，没有朋友，一旦碰到小挫折就造成这种局面，唉，高傲的代价。

（有人问顾晓蓝和顾纯如两个人没父母吗？不是说“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吗？我呵呵。父母在此缺席）

“跳舞总要有个地方。你以后在哪儿跳？”

“哪儿没人就去哪儿，比如说后山林子。”

“跳给死人看？”

这话不好听，顾纯如的脸黑下来。但她想这白痴本没有恶意，就轻轻笑了：“对呀，我死去的亲人都在那里，跳给他们看。”

“对，跳给他们看。”瓦蓝附和着，脑海中浮现出爷爷的脸。

于是一星期后顾纯如便在后山林子里翩翩起舞，观众只有瓦蓝一人。瓦蓝说这种新奇的跳法像在拆机器零件儿。

“你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机器呢。”

顾纯如愣了愣，觉得有些尴尬。为了破除这种尴尬气氛，她刻意笑得很大声，企图把黄昏笑成黎明一样，大声笑道：“你个白痴！”可惜她笑得很失败，怎么听怎么还是尴尬的干笑。

“我觉得我爷爷不会喜欢这种舞。”瓦蓝挠挠头。

“谁要你爷爷喜欢？我今天没带录音机来，下次带上来跟着跳，效果会好很多。但这样的话我怕别人听见。”

瓦蓝仍然呆呆的，她还在想她爷爷不会喜欢这种舞。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白痴！要是你不会欣赏，下次我就不带你来了。”

（写到这儿就差不多了。你们遇到过白天鹅吗？遇到过白痴吗？还好，我们周围的白天鹅不像顾纯如这样直白，我们自己也不像顾晓蓝这样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