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吴心坐上班车到了县城。当把一切放下,反倒轻松了,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不再想那些想不通的问题了,也不再试图解决那些无法解决的困难了。离去往省城的班车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她便出了车站,在街上闲庭信步,消磨着时间。
离开县城有五六个年头了,县城的变化很大,原来最高的楼房只有三层,现在最低的楼房也不止三层。街道宽了,车多了,偶尔还能看到一两辆路虎。她走到自己当服务员时的那家小饭馆前面,竟然还在,只是被众多楼房包围在中间,像缩在巨人群中的小矮人。
她低下头,加快速度走了过去。
她怕被老板认出,当时因为工资问题,临走时还和老板吵了一架呢。她记得她指着老板的鼻子骂道:
“你别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我要混不出个样儿来,我就不姓吴!”
现在算混出个样儿来了吗?如果能预知到今天,还不如一直就在这家小饭馆里苟且偷生呢。不过她马上觉得自己可笑,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人家认她是谁呀?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但有人认出了她。
一辆皮卡车停在路边,是钱为。他放下车窗定定地看了吴心好半天,才下了车,绕过车头,拦在吴心面前,指着她:
“你,你,你,是吴心?”
吴心笑了笑,耸耸肩:“你觉得呢?”
“啊,真是你啊!你,你,你,你转行演戏了?”
回头四处张望,又说:
“没有摄像机啊,这到底是咋回事了?”
“一言难尽。”
“走走走,坐下说。”
钱为把吴心拉进一家小面馆,要了两碗面。吴心说:
“我不吃,从家走时吃过了。一碗就行。”
老板站在厨房门口,“到底是几碗?”
“两碗两碗,她不吃我吃。”钱为不耐烦地说,转向吴心,“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吴心沉默了一会儿,便把公司出现的困难说了一遍,说出来也好,让同学们有个心理准备,要不哪天她忽然进去了,他们还以为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钱为不住地唏嘘:
“这么严重啊,真没想到。”
“是啊。”
钱为想了想,说:
“你们村里都是有钱人啊,你可以向他们周转一下。你在村里威望高,给他们做过那么多的好事,他们应该信任你。”
又说:
“况且,就是因为你给他们修路又盖房才致公司亏空的,他们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啊!”
吴心忽然想觉得好笑,没来由的,她就笑了起来,哧哧的,咯咯的,笑得放肆,甚至带着点放荡,连她都吃惊自己竟然能发出这样的笑声。
“你别笑啊!”钱为生气了,“你别小看现在的农村人,日子都好着呢,哪家哪户没车?还都是二三十万的越野车。”
从玻璃上望了望自己的小皮卡,又说:
“我他妈的要知道混到今天还是这个逼样儿,就呆在农村了。”
吴心止住了笑,正正神色:“你别哭穷,我不向你借钱。”
“靠!”钱为说着粗话,“我他妈的要是有钱,不借给你是孙子。”
接着语气就变软了,又说:
“可是我他妈的真没钱。你听我的,就向你村里的人张个口,不掉面子的,进去了那才掉面子呢。你们村里十家就有八家在我这里放钱,付义仁,咱们同学,一次性在我工程上放了一百五十万,一个月利息我就得付他三万。”
最后感慨:
“搞工程真没劲,钱流水样儿的快,就是落不在自己手里。挣点钱也都付利息了。”
吴心静静地听着,看看表,没等面端上来,她就站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你别走啊,面还没吃呢。”
“你自己吃吧,能者多劳。”
吴心出了门,听到钱为在后面叫她,她头也没回。
回到省城,吴心暂时没回公司,公司现在于她而言,就是人生的终点。出了车站,午后的阳光依然浓烈,她被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如蛆虫蠕动着的人头,变幻着各种姿势和形态;抬眼一望,是白花花的空气,以及白花花的楼群;耳朵里嗡嗡一片,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在发着一种她听不懂的声响,像煮沸的水泡,间或有个清晰的声音,却遥远而苍茫,像在天边,又像在梦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顺着街道,或者横跨街道,或者钻入某个小胡同,或者踏进某片树林里。城市大得出奇,又绕得出奇,像迷宫,像玩密室逃脱游戏,她在寻找着线索,搜集着道具,然而一切又是无意识的,横冲直撞,左冲右突。玩着玩着,她又窜入了另一个游戏,她离开了城区。
走,向前走,一直走。
这是她唯一的信念。
公司的人和债主不时地打电话过来,她直接关了机。
她丝毫没做停留,走上了国道。国道正在施工,当中立着“请您绕行”的告示牌。她没管,直接走了上去。路面上堆积了厚厚一层黄土,越走越高,黄土灌进了她的鞋里,钻入她的裤腿,粘在潮热的小腿上,她浑然不觉。
走了约三四公里,前方正在建桥,过不去,而路面被黄土堆得很高,她下不去。于是她只能折回来,走入了国道旁边一条林间小道。在林间走了一段路,翻过一道土坡,又转上国道。城市在她的背后消失了。
她不知要去哪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走,自由自在地走。
由于入口封闭,所以国道上没有车辆。十几米宽的路面上就走着她一个人,她不必躲避来往的车辆,不必刻意地走到路边,她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她甚至可以闭一小会儿眼,以试验自己能否走得笔直。
这真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但她觉得很享受。
国道从平面上看是呈S型的,从立体上看则是一条正弦曲线,起伏不平,一阵上坡,一阵下坡,视线总不能直通到头。终于,在翻过一个高坡后,她望见了一个镇区。这个镇她来过,街道两旁都是卖米凉粉的小店,是这里的特产。
曾经,在工作之余,她经常和姐妹们开着车来这里吃凉粉。凉粉是女人们的所爱,所以这里来的多是女人,男人多是陪女人来的,然而今天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乎空无一人。天已黄昏,夕阳的余辉撒在街道上,像一幅静谧的水彩画。她走进了一家凉粉店。
那家店里,只有吴心一个顾客,她一个人吃了个两人份,吃到撑,吃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其实吃完一人份时就已经饱了,但不知为何,她又要了一份,以至于让老板觉得自己的凉粉实在味道好,不住地炫耀。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吃的最饱的一次。
出了凉粉店,她走不动了。正好过来一辆出租车,她打上车就回到城区,回到那个临时租住的小屋。
简单地冲洗了一下,打开电脑,上上网,又觉得没什么可上的;玩了一会儿游戏,忽然觉得身上冷,就睡了。睡下后仍然觉得冷,奇冷无比,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冷过,盖着厚厚的被子仍战栗不止。她下床从柜子里又取出一条被子,就在这个过程,她竟然冷得走不到床边,浑身痉挛着,皮肤上布满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一晚睡得不好,无梦,却睡不着,头疼,天明时却沉沉睡去了。醒来时已是中午,可是还想睡,于是接着睡。又睡了一天一夜,起来,仍是懒,什么都不想做,动都不想动。饿了,不想下楼去。打开冰柜,看到两个塑料袋子里装的全是玉米。
这玉米放在冰柜里快有一年了,是去年秋天从农村拿上来的。她爱吃煮玉米,可是这些玉米拿来以后,她却从没煮的吃过,一直放在冰箱里。卖了房,搬家时,她本来想把这些玉米扔掉,但想起母亲为了挑这些玉米,几乎用了一个晚上,就又留下了,跟着她从那个家搬到这个家。
那晚,母亲蹲在地下,周身堆满了浅绿色的玉米棒子,一个一个剥开来掐,这个老了,那个嫩了,这个不饱满,那个不周正,就好比这些玉米要上供神仙似的,马虎不得。从满地的玉米当中挑出这么二十多棒,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包起来,防止脱水变干。母亲剥玉米都要留下最里层的两片皮,她说:
“留着点皮,煮出来更香。”
倘若剥得少了一片皮,就又重新挑一个。
此时,吴心把袋子拿出来,解开,拿了一棒玉米扔进锅里,添了水,煮熟了,便开始吃。冻过的玉米,口感还是极好,和新鲜的没多大区别,尽管冻了将近一年。吃完了,觉得意犹未尽,就又煮了一棒。
就这样,她吃了一棒又一棒,吃到饱,吃到撑,就接着睡,醒来接着煮玉米,吃玉米。这几天,她没下过楼,没出过门,所有的生活都简化为睡觉,煮玉米,吃玉米,再睡觉这个枯燥的过程。不知道过了几天,反正是把玉米吃完了,她的一切也要结束了。
她还是去了公司,逃不脱,不死就得面对活着的事情。
果不其然,公司的楼道里到处是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干脆躺在地板上的,烟头、空矿泉水瓶、零食包装纸等杂物扔得满地都是。他们看到吴心回来,便簇拥了过来。吴心进了办公室,那些人也都跟了进来。吴心坐在办公桌后,望着一个个如饥似渴的面孔,振作起精神,清清嗓子,说:
“各位,非常感谢你们在我困难的时候能够施以援手,非常感谢!”
几天不说话,她的嗓子沙哑得连自己都分辨不出,仿佛这不是她说的,而是一个来自天外的声音。她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别讲那些没用的,到底什么时候能退钱?”
“是啊,不退钱,磕头也没用。”
……
吴心耐心地等大家平静下来,说:
“说完感谢的话,就要说抱歉的话。”
人群骚动了起来。顿了顿,吴心说:
“我不得不说,公司目前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大家不要乱,再乱也得解决问题不是?你们给我点时间,好吗?公司还会好起来的。”
有人问:“多长时间?”
吴心只能实话实说:
“这个,我只能说尽力,我当然想即刻,但这不现实。”
“这等于没说。”
“她就是拖延时间,大家报警吧。”
“对,报警!”
办公室里乱成一锅粥。尽管吴心已做好了准备,但听到报警两个字,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等大伙儿安静下来,她说:
“这样,你们给我三天时间好吗?”
“三天后就能全额退钱吗?”
吴心一字一顿地说:
“至少,三天后,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那还是一句空话嘛。”
“就是。”
吴心说:
“三天后你们再来,如果答复满意了,咱们就形成意见;如果不满意,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从容面对法律制裁。公司破产清算,能得多少钱,就按比例分给你们。”
“那你跑了怎么办?”
“我不跑,我往哪跑?”吴心环顾一圈办公室,“我就在这个办公室,寸步不离。这里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地了。你们可以轮流监视着我,只是让我清静一下,我总得有时间和公司的管理层商量一下吧。你们这样,我们都无法办公了,能解决问题吗?”
众人冷静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便散了。
吴心把头伏在桌子上,身体困乏不堪,还想睡觉。在家里睡了几天,似乎越睡越想睡,睡不醒似的。干脆自首吧,至少那里面能睡个安稳觉。但是一想到那里面,她又慌乱起来。秘书小李走了进来,提着两个饭盒:
“吴总,你吃点饭吧。”
看到饭盒,闻到香味,吴心才觉得饿了。
“谢谢!”她接过饭盒,打开来,是黄焖猪蹄,小李还是挺有心的,晓得她好这口,指指另一个饭盒,“你也吃。”
小李打开饭盒,边吃边说:
“那个谭蓝真坏,你那么帮她,她反过来咬你。”
“不怪她。”吴心夹起一块猪蹄,撕咬了一口,香味和热量给了她一些力量,“或许,我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害她?怎么会?是她不知足罢了。”
“是的,所有人的贪婪都是被我培养起来的,或许他们以前并不坏。”
吴心咽下了一口肉,又说:
“小李,你上网查查,像我这种情况,得判几年。”
小李的筷子僵住了,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三天就像三个世纪,吴心觉得简直就是煎熬。在这三天里,她和公司管理层商量了一些对策,但无论哪个对策,都得取得那些放贷人的宽容和支持,都得需要时间。可越是这种时候,人们越是不等,越是紧逼。大家都晓得,谁逼得紧就能先拿到钱,谁给予同情,最后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所以,极有可能的结果是,三天后,吴心要去自首了。
这三天,吴心就呆在办公室,除了上卫生间,真是寸步未离。临到最后一天的晚上,她没扎一眼,眼圈熬红了,白发又增添了不少,整个人瘦了一圈。八点多,公司的门一开,债主们就陆续来了。吴心知道,她的死期到了。
吴心让大伙儿都进会议室,坐定后,她便把这三天和公司管理层商定的方案说出来,大家都反对,说要么现在给钱,要么就经公。吴心和公司的管理层反复陈述其中利弊,除了少数几个附和,其他的都不同意。吴心站了起来,抿抿嘴:
“好吧,我去自首。”
众人一下僵住了,都觉得不忍,又觉得她是活该,心里盘算着把公司变卖了够不够自己的本金。看吴心的神态,似乎是不够的,这又让大家不免担心。
这时,吴心的手机响了,是短信,她没看,可是短信一个接一个地发,一连发了十几个。她便拿起手机,所有的短信都是一个内容,就是:“您的XXX银行卡收到XXX元转账。”小的几万,多的上百万。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自己身体虚弱出现了幻觉。她把手机递给身旁的郑经理:
“郑经理,你看看这是真的吗?”
郑经理狐疑地接过手机,看了看,也呆住了,半天才说:
“表面上看是真的,发信台的号码确实是银行的。”
又说:
“不过现在有许多诈骗信息,经常会伪装成银行的服务号码,所以你还是查查银行卡有关进账才能确认。”
这是吴心的个人账号,她便打开手机银号,输入密码后,余额赫然出现了一长串数字,总共一千五百多万。
“天哪,这是真的!”
吴心震惊了,她虽然过手的钱不少,但走得全是流水,个人账户还从未有过这么多钱。
“我是在做梦吗?”
郑经理凑过去一看,脸色也变了,确认:
“真的,吴总,是真的……”
这时短信又来了,是一个外地的号码发来的信息,内容是:
“活菩萨,你得救了!别问我是谁,我上辈子欠你的。”
是的,吴心得救了,一千五百万足以帮她轻松度过难关。这简直像个神话,全公司的人都在激动着,笑着,哭着,男男女女旁若无人的搂抱在一起。债主们的愁眉苦脸变成了眉飞色舞,本金保住了,虚惊一场,早知如此,就不逼吴心了,怪难为情的。小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
“这肯定是吴总以前帮过的人,人家发达了,没忘恩,听到吴总受难了,就回报她来了。人家说吴总是活菩萨呢。”
公司又运营起来了,上上下下的员工都听到了这段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都被感召得格外卖力,公司很快扭亏为赢了。但这却成了吴心的一桩心病,她不知道那个给她转账的人是谁,到时还账还不了,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法说。她查过对方的账号,是澳门的,发最后一条短信的那个号码也是澳门的,打不通,短信不回,仿佛那人消失了,像从未来过一样。
公司稳定了,清偿了所有的债务,吴心去秦老板那里,幸好她的路虎还没卖掉。秦老板说:
“不好卖,我收的价高了。”
吴心便以原价把车赎了回来,她要给秦老板多转些钱,以弥补他的利润,秦老板死活没同意。
某个傍晚,吴心的路虎又出现的村里了,那些从地里劳作回来的人们,个个灰头土脸的,站在路边呆呆地看。他们想和吴心打个招呼,可是吴心戴着墨镜,目视前方,车开得极快,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第二天,吴心又走了,和谁也没打招呼,她带走了她的母亲,还有少量的东西,其他的,都留在那里了,包括她曾经的欢笑和悔恨,以及血和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傻傻的吴心了。上天总是在考验着贪婪的人类,给予你,你不珍惜,就再没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