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的成色,往往取决于它的开头(一)

我想讲个故事。这故事埋藏了好久好久,却总没找着入口。

所谓入口,就是它的开头,就是一个故事该从哪里说起,从哪里进入,从哪里铺陈开去。从外看,它该是晦明不定,曲径通幽;从里看,它该是别有洞天,蕴蓄深厚。

依据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这个开头的成色,往往决定了这整个故事的成色,马虎不得。

所以,在没找着开头的时候,我不讲故事,我只读故事——我在各式各样的故事里,搜集各式各样的开头。


小仲马的《茶花女》

除了童话故事,我生平读的第一本小说是《茶花女》——没错,从爱情故事起步,是有一点点早熟。

比我更早熟的小仲马开篇就说:

我认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以后,才能创造人物,就像要讲一种语言就得先认真学习这种语言一样。

既然我还没到能够创造的年龄,那就只好满足于平铺直叙了。

因此,我请读者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除了女主人公以外,至今尚在人世。

作为史上最强大“讲故事基因”的携带者,小仲马用这样一个谦虚的开头,撇清了自己杜撰人物的可能性。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说谎——真的有一个阿尔芒,也真的有一个玛格丽特。只不过,他不是偶然闯入拍卖、结识阿尔芒的旁观者,他就是阿尔芒本人。

在巴黎蒙马特公墓,距离小仲马墓不远的地方,就安葬着作家年轻时的情人、玛格丽特的原型阿尔丰西娜·普莱西。

从小仲马精心设计的这个入口进入故事,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心痛欲裂的感受。这种感受是基于他开篇就告知读者的一个事实:玛格丽特已死,一切悲剧已不可挽回。

好些年后,我有机会欣赏了歌剧版的《茶花女》。威尔第的音乐荡气回肠,优美的咏叹调贯穿始终,可是,再也不复当初的心痛感受。我猜,这大约是因为歌剧用了顺叙的结构,使悲剧感大为削弱。

一个好的故事,的确不可以随意更换入口。


张爱玲的《茉莉香片》《沉香屑 第一炉香》

我遇到的另一位擅长开头的小说家,是张爱玲。在说故事之前,她会首先捧出心爱之物招待读者——让听故事的人在淼淼茶香里、袅袅烟雾里,同她一起进入那个余韵不绝的故事。

她的《茉莉香片》是这样开头: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她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是这样开头: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张爱玲是个物质的作家。所谓“物质”——别误会,没有丝毫的贬义——只是说,她与别的作家很是不同。

别的作家一落笔,就让人感到:Ta没有模样、没有身体,Ta是个纯粹的灵魂,在空间里、时间里巡游,俯瞰着芸芸众生。

而张爱玲不同,她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最爱当衣服架子,伸手可及之处尽是袍子、毯子、玉瓷碗、琉璃盏、铜香炉……

她在充塞了物质的人间活着,就和她故事里的人物一样,一刻也没逃脱过地心引力的束缚。所以,她喜欢从一件物什开头,物什和人,物什和故事,永远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当她晚年的时候,她终于超脱了肉身、摆脱了物质,可是,她的灵魂却也跟着飘远了。


沈从文的《边城》

更不落痕迹的开头,要看沈从文。他魂牵梦萦的边城,入口在此处: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一条官路,一个小山城,一条小溪,一座白色小塔,一户单独人家,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这开头的节奏,像不像你儿时听的那个循环往复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又像不像好多年前刘欢唱的那首歌?李海鹰的歌词说: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

你是用念的,还是用唱的?用唱,那可就暴露年龄了。

沈从文的开头,就像是一次不经意的提及。单纯,自然,没有斧凿痕,没有雕琢气。

而他说的故事,就像是一首古老、质朴的歌谣,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地传唱下去,给人一个朦胧的错觉:好似他笔下的边城,将在世界上某个闭塞的角落里,长长久久地存在着。

在那里,永远有一条官路,一个小山城,一条小溪,一座白色小塔,一户单独人家,有一个叫“翠翠”的女孩子,与爷爷、黄狗为伴……


白先勇的《永远的尹雪艳》

最节省笔墨的开头,要数白先勇的小说《永远的尹雪艳》:

尹雪艳总也不老。

七个字,把这一个男人眼里的女神、女人眼里的妖精,描出了大略轮廓。

白先勇接着说:

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从上海到台北,见过了多少人,经过了多少事,沧桑巨变,世事浮沉,唯一不变的就是尹雪艳。她是旧时代的纪念品,是新时代的安慰剂,一个人就是活生生一座上海百乐门。

她的顾盼生姿、八面玲珑、熨帖从容,不但勾去了一众男人的心魂,而且引得一众女人又是爱又是恨。她待人永远是体贴多情,却又片叶不沾身——暖得恰到好处,冷得不失时机,道是有情却无情。

尹雪艳总也不老。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精简的话,比这更妥帖的文字,更能描摹出这样一个女人,更能在片刻之间就抓住读者的心。


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能把文字的吸引力和人的吸引力结合得天衣无缝的作者,还有纳博科夫。

《洛丽塔》的开头,展现了单凭文字所能达到的摄人心魄的力量和强度: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一丽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一丽一塔。

第一段没有一句完整的话,全是一个中年男人喋喋不休的絮语。反复念出的名字——洛丽塔,在读者的头脑里自然还原成亨伯特的低沉男声,显现出他神经质般的敏感,和不可自拔的痴迷。

读一读这个开头的英文原文,你更会赞叹于纳博科夫高超的技巧。一个以俄语为母语的写作者,竟然把英语写成了如此这般样子:

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Lo-lee-ta: the tip of the tongue taking a trip of three steps down the palate to tap, at three, on the teeth. Lo. Lee. Ta.

他整段地运用了押头韵(两个或两个以上单词的首字母相同)的修辞法:押头韵[l],押头韵[s],押头韵[t]。韵律整齐,长短错落,声情交融,充满了音乐般的美感。

他在段落末尾特意强调“Lo. Lee. Ta.”——引诱读者反复去读这个名字,去读出声,去感受这个名字里所蕴含的欲望和种种隐情。

纳博科夫的这个开头,使每一个读过这本小说的人,一听到这三个音节,立刻就联想到了朱唇,联想到了皓齿。

所谓电光火石,所谓登峰造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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