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3月,我报名参加了北京的托福考试培训班,为出国准备。学期两个月,寄宿制。本来选择北京就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即便学不好总能玩尽兴。没想到学校设在北京几十公里外的山上,这让我的兴致减了大半,甚至有换班的念头,有几个同学真的换了班,我也懒得折腾,留了下来。
山叫妙峰上。教室在山脚下的一个大院子里,女生的宿舍和教室在同一个院子。男生宿舍在半山腰一个大型四合院里,据说是清朝太监住的地方,我们常常觉得这里阴气很重。从教室到宿舍,每天需要来回四趟,我相信那是我这辈子爬过最多的山。
班级队伍十分庞大,一共300多人,虽然都是清一色的黄色面孔,但可是妥妥的国际化。学生大概分两类,一类是准备出国的,来自全国各个省;一类是回国的,我知道的就有美国的、加拿大的、日本的、澳大利亚的,等等。从年龄上来说悬殊也较大,我当年19岁,最大的好像已经40多了。
大家背景不同、年龄段不同、生长地不同,自然三观也有一些差异。300多个人,就如300多种色彩,在这个近乎封闭的小山里,激烈地碰撞着,那时候的空气都是色彩斑斓的。
头几天,每天结伴的大都是自己宿舍的。我们宿舍6个人,一个广东的,一个黑龙江的,一个吉林的,一个日本留学生,一个澳大利亚留学生。吉林的那个,是朝鲜族,长的很帅,在宿舍和女朋友打电话都是操韩语,那情景和韩剧一模一样,因此我叫他小韩国。
我和小韩国走的最近,每天一起上下课。下课后,有的学生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多数男生都跑出去抽烟,那时候也奇怪,几乎大多数男生都抽烟,也有部分女生抽烟。
过了段时间,人际效应发挥了作用,宿舍里的人熟悉后,隔壁的也慢慢熟悉了,座位前后左右的也开始熟悉了,抽烟的人群有单个的点变得三三两两的了,抽烟的场景由安静变得说笑声不断了。
吃饭也不老老实实的在食堂吃了,有人率先发现了山间的饭馆,饭馆介于教室和男生宿舍之间。老板是本地人,操一口十足的北京腔。饭店不大,但菜品相当全,老板会做生意,知道我们这些人喜欢哪口,晚上还有烤串。
这个附近唯一的饭店成了我们的聚集点,也让人际效应快速发酵。大家经历几次大酒后,就已经称兄道弟了,谈话内容也大范围、大尺度放开了。当然,谈论频次最多的,是班里的女生。
我这人比较木讷,想着两个月匆匆就过去了,大家即便认识,也处于很浅层的关系。不过大家在酒桌上谈论的内容让我大跌眼镜,说谁谁谁和谁谁谁好上了,看到双双出来整晚未归,谁谁谁和谁谁谁共同喜欢上了谁,都在追。
谈到班里公认的最漂亮的女生,说同时七八个人在竞争,这几个人实力都相当雄厚。有一个人最有希望,长的又高又帅,从辽宁开车过来的。这个男生我有印象,是班里唯一开车来的学生,一辆黑色奥迪A6总是停在教室旁边,有时停在宿舍或饭店前面,让我非常羡慕。女生听说是北京的,眼睛大大的,看上去很清纯,是我不敢接近的那种。不过大家谈论的这些一开始我是坚决不信的。
过了几天,当看到A6和那个大眼睛女孩一起来饭店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少见多怪,饭店老板的一番话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他说,他开这个饭店就是为这个班服务的,一年好几期班,每期情况都差不多,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家没有其他消遣的,男男女女的,在一起呆两个月,不发生点什么才奇怪呢,不到班结束,都会促成好多对呢。
连授课老师对这种现象也是心知肚明。有一次上课,一位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期班,有个男生很喜欢她座位前面那个女生,打听到女生要申请哈佛,为了能够和喜欢的女生上一所学校,男生每天望着那个女孩背影发狠学习,最后如愿以偿考上了哈佛。
“背影”的故事不知是老师为了激励学生编造出来的,还是真有其事,但为大家留下调侃的抓手。见面都会问,你的“背影”找到了吗。可能有的人真在寻找自己的“背影”,但是我始终觉得,短短两个月时间找到“背影”不靠谱。
课程进行一半,别说“背影”,我甚至和班里任何一个女生都没说过话。但我的学习兴致逐渐萎靡了,为了翘课方便,我和小韩国把位子移到了老师永远看不到的后半部,于是上课成了“逛公园”。
一次和宿舍人喝了大酒,白天干脆没上课,晚上养饱精神没事干,就去上晚自习了。教室里稀稀拉拉没多少人,我仍旧老实的坐在了自己座位上。
坐下没多久,有人在后面戳我,我扭过头看到是一个女生,穿了件白色卫衣,亚麻色头发扎成了两个小麻花,脸白的接近于白人,有些胖胖的。她诡异的冲我笑了笑,说:“有火吗?”我点点头,把打火机递给了她。她接过火机又问:“有烟吗?”我当时心想,女生问我借火不知道干啥,这一借烟,就很明显是抽烟了,不过班里有女生抽烟,我也没有特别奇怪,就把烟递给了她。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说:“一起呗!”
外面有堵石头彻成的矮墙,一米多高,蹬着土堆能坐上去。我们坐在矮墙上,点燃了烟,没有彼此问姓名,只是默默抽着烟。北京3月的温度有些微凉,是那种舒爽的凉,加上山中寂静的气氛,时间像在此刻调慢了速度,我们共同望向布满繁星的黑蓝天空,透过黑蓝的空气,两个烟头忽亮忽灭,世界上两个平行男女,在这个黑夜的大山中首次产生了交集。
第二天上课,我早早的去了教室,望向我座位后面的座位,空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瞬间有些空,听课也是心不在焉的。这天老师宣布了一条新闻,说外面疯传有一种瘟疫,传染性很强,致死率很高,现在北京已经死上千人了。他告诉大家,这是谣言,千万不要相信,安心上课。虽然老师已经辟谣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下午,那个问我要烟抽的女孩来上课了,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上课和往常一样平常,但是突然感觉有意思了许多。快要下课时,她捅了捅我,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帅哥,谢谢昨天的烟,为了表示感谢,晚上请你喝酒”,这时我的心情像极了蹦极前的心情,尤其是最后“喝酒”二字,把我推了下来。
想起了饭店老板的话,我立刻平复了心情。这个女生什么意思,要知道女生找男生喝酒可是少有的,一般都是男生想办法把女生灌醉,这个女生可是忒胆大了,不管了先应下来再说,于是在纸条上回复了“OK”。
我一般在女生面前是比较内敛害羞的,在饭店里,全程基本都是她在说话。我了解到,她叫伊丽娜,来自内蒙古,蒙古族,在加拿大两年了。
我们要了二锅头,一杯接着一杯喝,随着酒精的作用,麻痹了我的害羞,胆子大了,话也多了,一瓶二锅头喝完后,我执意要点啤酒,那时候的潜意识里是,白的啤的掺起来更容易醉,后来我的潜意识也没了意识。
那天本来想把伊丽娜灌醉的我,喝的烂醉如泥,伊丽娜把我送到半路,我躺在地上就起不来了,她想办法通知了我们宿舍的人,五六个男生把我抬了回去。在宿舍断断续续吐了一天,也没能去上课。
我们宿舍的人回来开始起哄,说伊丽娜很关心你,一直问你有没有事儿,还买了牛奶让带给你,她喜欢上你了吧。我说去去去,怎么可能。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美滋滋的。我预示到,我的“背影”找到了,在这个寂寞的山里,将会开始一场未知的恋情。
过了一天,老师带来了震惊的消息。说瘟疫不是谣言,政府已经证实了,是SARS病毒,我们不远处有个医院,是SARS病人收治点之一,学校经过研究,我们这一期培训班取消,费用会按课时退给大家。
消息如一枚核弹,炸醒了美梦中的我们。这帮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彼此已经熟悉,感情不断往上攀升,快要达到峰值。这种抛却生活压力和生活现实,组成的年轻集体,就像进入了伊甸园,精神世界得到了充分的填充。
在这个通讯还不十分发达的年代,没有朋友圈、短视频的年代,在这个近乎封闭的山里,我们不关心粮食,不关心蔬菜,我们带着新鲜的自己和新鲜的故事,300多人彼此交融,每天上课、喝酒、爬山、看星星,寻找背影,那个通往男女生宿舍之间的半山路,早已成为了一条幸福的履带。
但这一切,就要随着班级的取消戛然而止,这个市场化的平台无形中促成的伊甸园,又因社会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消失。这300多人就要带上行李,各奔遥远的广东、黑龙江、美国、加拿大、日本、澳大利亚了,从此天各一方,这样的感情也会慢慢消散在时空的尘烟中。
接下来就是告别,离家近的已经被接走了,好些天没见到A6了,火车站飞机场有的线路已经停止,很多人选择让家人开车来接。伊丽娜告诉我,她爸妈也从内蒙古开车来了,后天到。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因为学校宿舍会给我们留着,我决定观望几天,看看形势会不会有所好转。
路上偶尔看到学生拉着行李急急赶路,认识的就打个招呼寒暄几句,还没来得及认识的,也许永远也没机会认识了。伊丽娜父母后天到,中间有一天空档期,我们相约最后爬一次这座不高的山。
我们没有选择上山的大路,而是穿过男生宿舍,走一条小路,据说山腰间,还有一条废弃铁路。小路时好时坏,我们爬的有些艰难,不过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心情。四月的山花开满了山野,叫不上名的植物生长正旺盛,绿叶已经长成形状,浅绿的颜色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远近鸟叫声、虫鸣声交织,这山美丽的叫人怜惜。
山路越来越宽,路边的植物逐渐减少,往前望去,绿植已不再掩盖,视野开阔了,远处仿佛在绿植的中间开了个大豁口,走近大豁口穿过去,在尘土掩盖下,果然看到了破旧的铁轨。
不知道在这山中央,为什么会建造一条铁路,我也丝毫不关心。我只记得,我们沿着铁轨走了很远很远,我们全然忘了时间,也忘了距离,我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担心返回的路程是不是天会黑,谁都没有担心是不是记住了来时豁口的方位。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眼前的这条山间铁路,似乎没了尽头,我们好像要让自己走丢在这个山间铁路上。远处的太阳为我们引着路,它的光逐渐消弱了,天空呈现出美丽的淡紫色,路边植物颜色也变得柔和起来。再后来,太阳乖巧的躲在了薄薄的乌云背后,小心翼翼的滑出了边际,天黑了。
“我们往回走吧?”伊丽娜打破了沉默。我说好,转身往回走。“你累不累?”我问她。她说:“不累,但是走回去可能要很久。”“那我们顺着大路找一家民宿吧,听宿舍的人说,这里很多村民家里都开了民宿。”伊丽娜犹豫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找到一家民宿,房间只有一张床,我们没有开灯,和衣而卧。我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不知道,我回去后在家呆一段时间,就要回加拿大。”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我们谁都没有答案,本是远在天边的平行男女,似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这里,也许本不该产生火花,或许只是排解寂寞的假花,我们甚至连鉴定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没有瘟疫的影响,彼此都知道这是一场虚空。现在,连虚空的幻想也被一盆水浇醒,但我们谁都不愿醒来。
伊丽娜的父母如期而至,接走了她。挥手告别的时候,我们都显的那么的坦然,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回宿舍的路上,山花开的更艳了,谁都会赞叹这人间的美景,但是往日的喧嚣和我的“背影”带走了这里所有的乐趣,我一刻都不愿多留了。
那个借我烟抽的女孩短暂的进入了我的生活,又迅速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她在我的笔记本最后一页,悄悄地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有好几次我有冲动想联系她,最后都放弃了。
我想,我和她之间留下的尽是美好,这种初发的美好也许是一种别样的美,对美的贪念要适可而止,如果真的进入对方现实的生活,也许这份美会迅速打破,留给我们的只会是一种残缺,而这未尽的美或是真正的圆满。
回去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妙峰山。每到三四月,我就会想起那条鲜花怒发的山间铁路,那条没有尽头的山间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