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长相思·一重山》李煜
“自古逢秋悲寂寥”。凉薄的空气又来席卷苍茫大地,寒凉的霜露又爬上黄叶与枯草,往南远走高飞的大雁又排成两行,夏季的炽烈缓缓褪去,换上肃杀的氛围,景物们都在静默地诉说着秋日的侵袭。
假设世间万物有情绪,那在秋季,就是淡淡的哀愁与压抑交织。而于世间俗人来说,尽管也有借酒一醉、放旷山林的爽朗,思念与愁怨却是占了多半人的感情,再配上周遭的风景,端的一个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离乡在外的游子愁断了肠,西风席卷牵着瘦马的游子,有形单只影的悲凉。有那么一瞬,他瞥见小桥流水人家,他会不会陡然想起那家乡的圆月下、朱阁的窗棂前对镜梳妆的妻子?或许思念只是片刻,然后深藏心底,继续赶着上京务功名的路。那么,穿梭时空,角色对调,那懒画蛾眉的妇人,可会在这叶落知秋的季节,轻摇蒲扇倚靠在窗前,苦忆离人,急盼他归来?会的,她眉目流淌着的眷恋与思念,都被李后主一一埋进字句。始于山水景,结于未盼来。
妇人的轻纱薄衫已换成了御寒的绸缎面,远去的离人还没有归来的音信。柴米油盐的日子一个人过总归是乏味,再小的楼阁只有一人住,也显空荡,再加上秋寒凛冽登堂入室,妇人的孤寂之情便悄悄酝酿。百无聊赖,时辰难捱,便只有推开小窗,打量集市的车水马龙,放眼望去秋日的景。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妇人的眼波流转,由近慢慢推向远方。眼光所及,尽是重峦叠嶂。那覆盖重重山丘的,却并不是春日生机盎然的青绿,而是被金黄与橙红交叉替代。虽是暖色,却也并没有带来些许慰藉人心的力量,反倒在隐隐缭绕的山烟雾岚下,被蒙上一层灰白的薄纱。好似流云蔽月,生生将所有欢愉都压制在下,表面上只留附和着冷清秋日的寡淡,让观者心头一凛。
妇人朱唇轻启,呢喃出口的是深压在胸口的叹息,一座,两座…青山之外,可有我归来的人?青山之外,可是有山高水长牵绊夫君回家的脚步?可惜,青山之外,仍是青山。
再向远处瞧一瞧罢,天高风急,寒潭水起涟漪。“山远天高烟水寒”,那绵延向远方的群山,那辽阔高远的青冥,还有那天际处的迷离烟水,都贴合得恰到好处,活生生一幅荒寂寥廓的群山秋色图。如若被哪个爱描丹青的人撞见,免不了一阵挥笔落墨。
烟水寒,烟水寒。“寒”的不仅是烟水,寒的还有妇人的身心。所谓移情入景,借景抒情,妇人把心寒赋予迷离烟水,便是觉得那景物更加凄凉,更衬自个身形单薄,让人读出自怨自艾的味道来。
诗词人的灵感与心境大概都是相通相鉴的,那个活在清朝的公子纳兰容若也琢磨出这样的词句:“山一程,雪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一程山水,就是一程愁。一段路途,都遍洒家人的思念、游子的乡愁。冬寒秋寒,只要心寒,就让人都犹如三尺冰下僵硬的草籽,暂时没了生气。
看啊,妇人“望断天涯路”,也无所得。只能收束那抛出去的目光,兜兜转转一圈还是回来,只见近处丹枫满山丘,那样炽烈的红,却显得那样凄凉。风过叶摇,稀里哗啦,红白翻卷,对了,那是红豆的颜色。“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知,知,妇人欲语,却哽咽在喉头。
那枫叶飞舞,画天地间一抹红艳,是不是引得妇人念起月老为两人牵来的线?是不是引得妇人思起初嫁时那锦绣嫁衣?是不是引得妇人想起为丈夫辔头系扎的红绳?无论是何物,到底都为两字所覆:相思。“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由望中所见之景,引来相思情缱绻,也是闺怨的例行格调了。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菊在肃杀的秋季凌霜而开,闺中思妇可不在意它代表的高洁傲岸的情操,她只当它与其它花儿一样,只是当季就开的美物,为秋日点缀几分清香,所以也是个计时的标志物。花开花谢花飞飞满天,时光韶华如流水逝去,那么快,让人措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一年一年,花开花残,相思日久,却唯见青山老,不见归来人。
“塞雁高飞人未还”,我夫啊,你看,北雁都振翅列队归去它们南地的家乡了,你还不归还吗?是不是功名的引诱牵绊了你的脚步?是不是城墙里直栏横槛的巍峨让你移不开目?还是街上的琳琅让你忘了来时的路?难道说,是路上的崎岖多难,把你这漂浮的草困顿在离乡的苗圃?
离人不归,好景有谁共赏?岳阳楼之胜景有迁客骚人会于那处,风雅交谈着览物之情;会稽山阴之兰亭有七八友人共聚,吟诗作对,饮酒赏景;滁州山有欧阳太守携领众人,观景玩乐,投壶对弈。孤身一人,就算这景致再美,对于闺中人来说,少了可与其分享的心头爱人,那便是乏味。所以“一帘风月闲”,一帘幽香,帘外纵使有风晨月夕的美好,也是多余之物,闲置之景。
不妨再去联想柳永那首让人为之戚戚然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远方大路,烟波千里,楚天下城墙森罗;
清秋送别,晓风残月,良辰却无良人共谈说。
风花雪月的美谈,良辰好景的共赏,也只能是梦中一绪、酒中一思,终归成为那回不去的关外落日、旧时风月。
李煜的词向来单纯明净,简洁准确,华丽的辞藻编制不出哀痛的梦,朴实的语言才能把柔肠百转低语诉说。俞陛云在《南唐二主词集评述》中这般说道:“此词以清淡之笔,写深秋风物,而兼葭怀远之思,低回不尽。节短而格高,五代词之本色也。”
确实,全词未写“秋”、“怨”二字,却都隐含在字里行间。秋日的萧瑟,妇人在闺中的思怨,都被山水花树牵连起来,让人为之感伤。这家妇人不过这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古时征战、赶考,哪个离乡的人不是拜别父母,告别妻儿,隐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踏上未知的征程。只想着锦衣华盖归来时,再与家人们共享天伦之乐。却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分别的日子漂白了父母的发,佝偻了他们的腰背; 也磨黄了娇妻白软的面庞,沧桑了她活泼热情的心从人面桃花的姑娘变作独在深闺的思妇。这债,游子无力偿还,唯一能做的,就是这思念的痛楚,两人一起受。此情跨越山海,共赏一轮月,同思远方人。
杨绛先生在《我们仨》里这么写着:“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分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总是离别有眼泪,总是分离让人止不住慌乱。走过了一程又一程,前方却还有好久,到了地方,还是要说再见。
相比起来,古时妇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幸福的吧,没有相处那么久的时间,就无太多的情感滋生,两人的羁绊浅浅,生离死别时也无需那么痛心了。可是,连感情慰藉都无法填补,品尝不到爱情在举案齐眉至鬓白中发酵的醇厚滋味,未免让本就平淡的人生少了趣味。再加上日日对空房,红颜日渐衰老,总归在七情六欲上会有空缺,难达精神极乐。
但这也确是时代的无奈和悲哀,谁知瓦檐下抚琴的姑娘,有多少思君的心事?谁清楚芭蕉惹来骤雨的夜里,有多少红颜为远人的不归啜泣?谁了解群山万壑肃清、水天一色的秋日里,有多少妇人凭栏痴痴望着南去的雁,等待柴门外的归人?离别,从不是一个过时的命题;相思,永远是最惹人怜的情意。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待何日那人华裳覆身、策马归来,再续一帘幽梦、共赏风月,这等待便成了两人生命中难忘的年月。愿那时虽有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但仍言笑晏晏,不误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