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再看 看我一眼/在风中 在雨中/再回头凝视一次/请你将此刻牢牢的记住
只为此刻之后 /一转身你我便成了陌路 —席慕蓉 《传言》
03
弟弟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每每想起他，都会心痛不已。
他是奶奶最最心疼的大孙子，奶奶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唯一的信赖的人便是我。
弟弟小时候身体孱弱，经常生病，在他3岁的时候，有一次晚上发高烧到40度。乡下没有医院，奶奶和叔叔只好冒着大雪，抱着他走了二十几里山路，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天亮才走到县城，送到医院打上点滴，这才托人给我父母稍话过去。
弟弟瘦瘦弱弱的身体一直让奶奶心疼和担忧，她经常一个人独自抹眼泪。叔叔家三个儿子都比我们小几岁，奶奶和叔叔婶婶却总是把好吃留给我和弟弟。
乡下很安静，除了狗叫。
如果老远听到车子的喇叭声，毫无疑问，是爸爸回来了。爸爸是全村唯一吃公家饭的人。而且每次都是单位的车子送他回来。
这次爸爸是接我们回城里上学。我心里有一千万个不情愿，表面上却还是要乖乖的听话。
很多年过去了，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那天的场景：就在准备出发时，弟弟突然不见了！急的叔叔婶婶挨家挨户去找，邻居们也发动起来，到他经常去玩的地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大家都以为，小孩子可能不小心玩累了睡着在某个角落了。
还是找不到，爸爸很恼火，奶奶也急哭了。正在一家人站在院子里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有只母鸡从柴窑里跑了出来，5岁的小堂弟说：坏母鸡又把蛋下在那里了！边说变飞快的跑进柴窑，然后，就听见他大声喊：找到哥哥啦！找到哥哥啦！
弟弟不愿意跟爸爸回城里，所以把自己藏在柴窑的高粱杆后面。
爸爸犹如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拎起瑟瑟发抖的他，二话不说就往院子大门外大步流星走去。
弟弟一边挣扎一边哭叫：我不去！我不去！......
奶奶哭求爸爸松手放开他，爸爸火气更大，打开车门直接把他扔上座位，然后自己坐上车。
奶奶和弟弟，还有婶婶，都哭成泪人。我在默默的哭，不敢出声。
奶奶交待过我，她不在的时候，让我照顾好弟弟。
弟弟语迟，而且语速慢，和妹妹的天真活泼聪明伶俐形成天壤之别，所以大家都喜欢妹妹。
因为语速太慢经常被呵斥，于是他便很少说话，面对父母斥责时，他只会用一双惊恐而无助大眼睛望着他们，长长的睫毛下，眼里瞬间都是泪水，他会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然后他慢慢转身回自己房间去，我偷偷躲一边看着，他那瘦瘦弱弱的背影，我想，如果奶奶看见了，心都要碎了。
事实证明，一个不善言语的人，他的思维能力非普通人能及。
弟弟喜欢看书，从孩童时的小人书画册到后来的文史类书籍，他几乎把大人给的零花钱包括早餐钱都拿去买了书。
小学四年级时，他有两次获得全省小学生发明创造奖，他的书画也被文化馆收录，他的书法别具一格，印章也是他亲手刻的篆体，他给自己取名乡里人。他在文史报刊上投稿，便有了几个远在千里外的小粉丝，他们互通书信，弟弟还寄给他们自己亲手制作的西洋镜。
弟弟从小就在很多方面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他是我的辞海和百度。
上初一时，他迷上摄影，自己组装加工了一台简易照相机，然后趁着父母上班不在家，躲在卫生间里洗照片。初二时，，他迷恋上了考古，我记得整整有两个假期，他都躲在房间里在研究古钱币。
他做的这些，父母都是看不到的，更别提得到他们认可。因为他们太忙了，没工夫搭理你。除了吃饭和学习成绩。
如果要站队的话，我是爸爸的队员，妹妹是妈妈的队员，弟弟谁的都不是。奶奶不在身边，他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儿。
后来发生一件事情，让我对弟弟刮目相看，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
那是一个假期，按照家里的规定，没有经过父母批准，是不允许外出的。我很听话，乖乖在家看书写作业，哪儿都不去。妹妹要出去玩，妈妈肯定同意，因为妹妹能说会道，邻居们没有一个不夸她，妈妈会感到很自豪。
唯独弟弟，不打招呼，悄悄出门。然后回来时，被一顿训斥，搁到平时，也习惯了。可那天，父母一起上阵，面对一个多小时没完没了的训斥，弟弟一反常态，他竟然回击了爸爸一句：我和你们没有共同语言！妈妈气急败坏用手指着他大声叱喝他：你和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你是畜生吗？！
这时候我看到弟弟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而且充满了愤怒的火焰，他两手紧紧攥着，过了几秒钟，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出了家门。从那以后，弟弟就很少回家，就算回来一次也是免不了一顿数落。
他是这个家里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小时候他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只会用行动与父母对抗。但他内心是个很看重亲情的人，他渴望得到家的温暖渴望得到爱，所以长大之后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萌生了想要修复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他努力过尝试过，有次爸爸过生日，他提前买了蛋糕回家，但换来的却是父母的不屑和指责。知道再也无法与他们达到和解，无奈的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多年后，我才从弟弟给我的信件中，体会到弟弟当年是怎样的孤独，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
而那时的我，一门心思都在想着怎样考个好成绩来取悦父母。
我做梦都想着天下太平，不再受训斥之苦。
弟弟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我接到电话发疯般连夜赶过去，他已经躺在医院冰冷的水泥台上，父母当场晕倒。
他的生命在29岁戛然而止，带走了他过人的天资和才华，还有未了的心愿。弟弟出事前两个月，他对我说：妈妈很不容易，你不要再和她置气了，对妈妈好点。
他一直善良，他心里一直默默爱着我们。我沉浸在悲痛里久久不能自拔。
打击最大的，是我的父母，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一直在反思自己错误的教育方式。弟弟走后几年，妈妈写下一篇长文《风雨四十年，滴水成冰》，总结她悲剧的前半生，然而即便内心有无尽的自责，也只是徒增伤悲，于事无补。
原生家庭中童年缺失的爱，导致我们穷其一生都在寻找安全感。如果当时有人教会我父母，如何去爱，如何正确处理亲子关系的话，至少弟弟不会走的那么孤独，父母也不会在自责和懊悔中度过余生。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