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两岁了。从出生就各种洗,洗澡、洗衣服、洗尿布、洗奶瓶,还有各种擦擦洗洗,母亲看着哗哗流动的清清的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现在的孩子真享福!有用不完的水,不像你小时候那会儿,一年到头也见不上这么多水,哪里舍得这样用?”
幼时,我生活在绵延的太行山区,举目皆山。夏日傍晚,太阳已然西沉,晚霞随山脉晕染开,空气中的炙热也早已散去。我蹲在院子墙角玩泥巴,手上身上都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一阵熟悉的铃铛声响起,我知道,那是送水的来了。来不及拍拍身上的泥土,我便狂奔着跑向房后的地里,大喊:“妈,妈,送水的来啦”!
送水的人拉一辆小驴车,破破烂烂,车前的横木断了,又用木板固定住。驴子矮小瘦弱,毛一点儿也不顺滑,停在院子里还吭哧吭哧地喘气。他常年送水,两块钱一大桶。那双黑色高帮水鞋,永远黏着半干的泥土,仿佛走了很远的路来的,也确实是走了很远的山路来的。他拉着小小的驴车,翻山越岭,在邻村的水塔里拉上水,再翻山越岭,送到村子里的人家。大家最爱听那清脆的、干巴的铃铛声。尘土飞扬间,一人、一车、一水桶便出现了。
我的村庄在太行之巅的缓慢坡地上,少水。即便是周围山涧有河流,隔山的村庄有水库,但连接各村庄的都是些羊肠小道,难于运输,吃水一直是个大问题。家里能不能吃上水,全看天意。下雨了,那就是“老天爷发了善心”,除了对上天感恩戴德外,人们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把水桶放在滴水下,满满当当排一行。这里每家每户的檐角都存放着两三口大缸,以备“天降之水”。记得有一回,家里大人不在,外面刚刚飘了点雨丝,我赶紧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水桶放在当院里,母亲回来一阵发笑:“这样接水,接到猴年马月呀!”每年的阴历六月十五,是这一带的大节日,这天早晨,十里八乡的人们会到庙脑山的玉皇七佛庙去祈福,其实主要是祈雨。这是一年的盛事,不可耽搁。有一年大旱,别说地里的庄稼活不了,吃饭喝水都成了问题,人们也顾不得讲究时日了,天不亮就成批成批地去庙里求雨。好在不久之后果真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人们便说:“还是老天爷好。”
后山的山洼里有一眼小小的活水井,就在我家的地头。我记得每次去地里,母亲都叮嘱,不要到井那里去玩。母亲讲,她刚嫁过来时,都要来这里担水吃,翻山,下洼,上洼,翻山,才担得两桶水,连吃饭都是紧上加紧,更别说洗衣服了。尿湿裤子了?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冬天尿湿了?也没关系,放到火炉子边炕炕就干了。有一次,她担着两桶水上山时,没踩稳石头摔了一跤,尾骨作痛,后来才不去担水,只好狠下心来买水了。
整个村子都鲜有人家有井。有一年,父亲不听劝阻,或许是实在要改变无水可吃的现状,誓要打一口井。十八般工具全用上了,也只能打一米深,因为下面全是石头,人工根本没法继续挖,父亲只得作罢。
二零零二年,我读五年级,村里传来挖水渠接通自来水的消息。全村上下,干劲满满。每一条小街小巷都挑开了一条宽半米、深一米的水渠,那是预留下埋水管的,每家的院子里都挖开了一个圆柱般的小水井,用于放置水表,伸出地表的管子,则给它接个水龙头。那水龙头可真神奇,轻轻一拧,呲啦啦地往外冒水。一时间,整个村子都仿佛在咕噜咕噜地冒泡。夏天到了,小水井是天然的冰箱,把西瓜吊进去,吃的时候冰冰凉凉。冬天到了,要厚待它,趁好天气把水放满缸以后,就要回水,在小水井里把水管子里的水放掉,以免冻了管子。还要惦记着水龙头,给它穿上厚厚的棉衣,毕竟太行山区的晚上寒风凌冽,它还要独自值夜班。
再后来,我家新房落成,修整院子时,父亲将原来小水井的地方直接设计进了厨房里。手一伸,一拧,那水就哗啦啦直接流进洗菜池子里,极其方便。再也不用担心冬天冻管子了,再也不用提前用缸储水了。人们逢人就谈:“还是国家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水缸已悄悄淡出了我们的厨房,淡出了人们生活的地界。偶尔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它缩在墙角处,破损不堪,只能用来种花了。只是父亲还是担心,有时候竟望着水龙头发怔。终于有一天,他花钱请来机器,要在刚进院门的南墙底打一口井。挖掘机完工后,他用水泥抹平井壁和井底,又盖了两块预制板,细细填抹和打磨,整整花了一周时间才完工。望着那口梦寐以求的小方井,他笑了,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一起笑了起来,那种欣慰且遂愿的笑。在这场和水的追逐战里,五十岁的年纪,他终是和二十岁的自己和解了。他弯着腰,背着手,逢人就说:“院子里打了口井,能存下不少水”。
随着社会的发展,村里卖开了桶装水,街头装上了净水器,人们开始追求各种高质量的水。母亲有一天居然也说,自来水管里的水碱大,不好喝。终于,我家也加入了街头买水的大军。一元硬币,可买小小一桶净化水。美中不足的是,配套的桶总是小那么一点点,总有最后一点点水要流出来。于是,那净水器旁边总是站满了老头老太太,他们拿个空瓶子,趁你接完水要走的时候,赶紧挤过瓶子,稀稀拉拉接半瓶子水,开心得不得了。年轻人不以为意,叹口气走了,背后传来念叨声:“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以前的苦日子。”
偶然有一次,我又喝到了自来水管里的水,脱口而出:“这水一股涩味儿,还剌舌头了。”却又顿生后悔,我竟也开始背弃我喝了二十多年的水了。啊!即便嘴上背弃,心里还是念念不忘。
这世上,最美的声音,就是“哗啦啦”了吧。现在,我想起我的故乡,那哗啦啦的流水声就仿佛在我的耳朵、我的心上、我的思念里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