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落尽人不归

琼花落

出嫁前晚,父亲对我说了许多的话,语气凝重,不似以往。我当他是佯作严肃,便只在一旁乖巧的点头,实则阖了眼悄悄打起瞌睡。父亲瞧我的样子暗自叹了口气,撂下一句话无奈离去。那一句话,我是记得清楚的。父亲他说,阿连,你为后后定要凡事大度,新帝毕竟少你两岁,凡事莫要多计较,否则吃亏的是你。

待父亲走后,我却没了睡意,睁了眼,定定望着面前那盏琉璃灯。明日贺将军之女贺琼连便要嫁入宫中成一国之后了。明日明日,原来一月之前才下决定的事可以这么快便得以实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宫廷小宴,我偶然一瞥见过那时还只是亲王的皇帝,小小年纪却一身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冽。

我将灯吹灭,躺在床上,静静等候明天。夜晚很长,黑暗熬得我差点流下泪来。

那天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婚礼仪式,从抬轿到拜堂都未曾出现,同我听家中小厮婢女讲的那些完全不同,我只是一路被牵引着。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冠饰很合人眼,只是太重了,大概也是不会再穿的。场面很盛大,许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叔伯都着官服伫立两旁,我没有机会同他们说话,那两个婢女一直引着我往最高处去。那里,有我的夫君。

他坐在最高处,笑着望我,那笑却未达眼底。他的手握住我。骨骼分明,指尖投来的是透骨的冷。我不禁一抖,未及甩开,只听他在我耳边耳语,你放心,你与孤之间纯属利益,孤绝不会动你一下。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底下群臣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他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我偏头望着他,很好看的一张脸,只是同那时的他一样满身的冷冽。

这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也大抵明白他为什么要娶我,可那与我却是丝毫无关。

我在宫里种了琼花。父亲说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琼花开的极是动人,片片相连,宛若花海。那是第一次我从武官父亲口中听到那么美的词,于是我也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来源。我一直都在想我前世应该是朵琼花,见多世间繁杂今生便做人来历劫了。

花开的最旺盛的时候,他忽然来了我这里。在这半年里宫里也传遍我是个废后的流言,我不以为然。可是他忽然来了,我不知道他的目的,那个浑身冷漠的皇帝。他一连来了好几天,陪着我看花,给花浇水,用膳。

有天晚上他迟迟未走,我便提出与他对弈。他的棋下的很好,我的棋技也不赖,几局过去夜竟过大半,他歇了手笑着望我,眼底似有温柔浮动。他说,皇后棋艺玄妙,想是孤这一辈子都要输在皇后手里了。我回望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他就是我的夫君,我们是可以这样一辈子长长久久过去的。

只可惜,好景不常。

我的父亲以祸乱朝政,涉嫌谋反被捕入狱。我终于明白他的好棋艺不只是在棋局上。

那天,下了微微小雨。我未带宫女径自走到他的宫殿。我跪了四个时辰,他终于出来了。我望着他,他一如初见时的满身凛冽,令人心惊。雨好像渐渐大了,我开始看不清他的面目,或许我一直便没看清过。

我拉着他争执,雨声很大充斥耳帘。我甚至听不得他说的什么,只是一味的纠缠,仿佛这样便能救回父亲,救回那个我以为能过一辈子的夫君。有护卫上前拉开我,我不顾阻拦。不知是被谁一推,我便从那台阶上滚了下去。

台阶很长,长到我能想起过往的每一幕。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声喊我名字,只可惜我的意识早已渐渐昏沉,也不知是谁了。

好像又回到半年前。父亲皱着眉问我对于新帝的看法,我还在摆弄我的琼花,便无意回了句,长得挺好看的,若是做夫君大抵也不错。父亲渐渐舒展了眉。也是那一天,皇帝当朝宣布贺将军之女入宫为后。

要是有如果,我真不愿说那句话。

玄台毕

阿连...她并不知道,我对她的情意。

很小的时候,母后便跟我说过,帝王家最是无情。父皇天性好色,母后在后宫是众所周知的摆设。耳濡目染间,我开始明白无情本性。如果不是阿连的出现。

那是次宫廷小宴,宴会之前我向父皇上谏提议可不仅未被所允反被劈头痛批了一顿,满身阴郁的我却还得逢迎参加宴会。本是想提前走的,可她突然便映入我眼帘。如果说子健笔下堪堪洛神惊为天人,那么阿连也可比作花神。是琼花,对了,母后最爱的花。

后来听人提起,那出众别致者便是贺将军之女,贺琼连。我想我是心悦的,她的身份堪当那最高之位,可转眼尔尔,我便知道这注定是有缘无份的了。她的父亲是父皇最得力的使臣之一,而一旦我要登上那个位置,我必得牺牲些什么。我将阿连抛诸脑后,这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内有洪亭帮我排除异己,外有葚何助我巩固势力。加之父皇年迈,我终究是胜了云王。可我知道,这才是

我的第一步而已。云王并非那么好除之人,他有许多我没有的,父皇的宠爱,重臣的青睐,父皇的旧臣几乎统统是偏向他。我知道,有些事早已安排好,躲无可躲。

娶阿连那天,我心里几乎溢出蜜来,可一旦想起未来,忽然地那蜜像掺了毒药食之便五脏俱焚。我故意地对阿连说狠话,我故意地让她怨恨我,我故意地要粉碎自己那颗抑制不住要靠近她的心。

玄清,你真是世上最可耻的男人,你娶了她便只是为了日后除她姓氏。我不断这样训斥自己,仿佛这般便能减轻心中的愧疚。江山和她,我同普天下所有男子一般选了前者。

阿连后来在宫里的一举一动我都是知道的,她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偏爱琼花。在琼花开的最盛的时候,我终究是忍不住踏进了她的宫门。一连数天,我的阿连,一如我想象中那样令人欢喜。那夜棋子翻动,我望着认真且可爱万分的她,说了真话。我想我是要一辈子陷在阿连的生命里了。她微微一愣而后莞尔,确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美心肠”,要是有如果,真想一辈子永永远远这样下去。

可是没有如果。

那天下了雨,微微小雨,阿连在殿外跪着求见已经四个时辰。我不怀疑若我不出去,她会等上一夜,她很固执便像那天下棋,纵使我让她悔棋一次她也决然不肯。我知道我是必得出去了。出去了怎么说呢,说我娶你便是为了这一天?说我心心念念期盼的便是旧臣灭,新政立?说我由始至终并未是因喜欢而娶的你?不,我不能。

洪亭在催我,在他眼里,那儿女情长远远抵不过这所谓的国家社稷。他一遍一遍的劝我,他说陛下万不可被眼前多情所困,他说新政未立,云王始终是隐患。我想起云王,那个喜怒无常的人,那个害了我母后的人,我终是往殿外走去,朝我的阿连走去。

阿连仿佛不知疲倦的一遍遍求我宽恕她的父亲,说是祈求,可她的眼底只有冰冷和漠然。洪亭安排好的人将她轻轻一推,我知道她不会真正离去,可我仍是忍不住唤她。

阿连...阿连...我一声声地唤她,因是以后再不能相见。

阿连,孤放你自由。因由始至终活该孤独一辈子的只有孤罢了。

桑葚尽

玄清将他怀中女人交予我照顾时,我便知道他是真的动了心。

我与玄清自幼便相识。他虽是嫡子却颇不得他父皇所宠,然放在他父皇心尖上的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云王。在玄清面前是不得提那女人的名讳的,便只得以那个女人所代。玄清他一直以为是因了那个女人,他的母后才始终不得宠爱,连带他亦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然我眼里,那不过是个花心至极的男人和两个可怜的女人罢了。玄清不会听我这些言语,我知他要的不过是心安,而心安不过来自那个位置。那我,便助他好了。

玄清本就天资聪颖,洪亭更是朝中一把好手,我不过是利用我这江湖第一公子的身份为他巩固民间势力罢。他知我意不在此,称帝后也并未要求我入个一官半职,我便在这山脚村落寻了个山水佳处,意逍遥一阵。

然玄清还是来找我了,怀中抱着个女人。不出所料,那苍白脸色的女人便是贺氏皇后。听闻皇后因父亲入牢心疾发作不过一月便病死宫中,世人未曾想那不过是一个情深的男人为了救自己心爱的女人想出的一个烂法子罢了。

我怀里仍抱着壶酒,瞧他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沿,一语不发只是盯着女人看,好像他一转身,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过了半晌,他缓缓起身,朝我走来。我将酒朝他一摆,便是邀他同醉。他摇摇头,回头又是望了那女人一眼。再回身眼底已是一派清明淡漠。

葚何,替我好好照顾她。她也很喜欢你那样逍遥自在的生活。玄清开了口。这一句我便知道他们是终身不可见了。

玄清,你大可不必如此,她还是可以回到你身边的。我仍将酒朝他一摆,意邀他同醉。他将酒一推,然苦涩一笑,再不回首地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终是摇摇头,将怀中酒一饮而尽。玄清,有些事是我不懂,还是你太过执着。

忽然想起少年时候,我与玄清同坐在屋顶上喝酒赏月。他说他的苦闷和抱负,我叙我的快活和见闻。前一秒我们还痛骂朝中苟且之事,下一刻便叹月明星稀人世美景。很久远了却好像还是昨日之事,不过亦如玄清所意,回不去了。醉意迷蒙中,那清朗少年也消逝再也不见。

大抵又是过了半月,那女人醒了,醒来时一脸的困惑不知所然。喝了我的消愁亦本该如此。世间唯有江湖第一公子亲自所酿的药酒消愁方能忘人世百态红尘繁杂。

女人确实生的一副好皮囊,尤其那一双眼睛,睥睨生辉。她望着我,终是无助开口。

我对她笑笑,只说她是我在街上捡来的,想是哪家人家的婢女被赶出来了。我并无解释太多,有些事情若她真想知道,瞒也难瞒。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我不想在她身世上纠缠太多,也再不开口。

如她所愿,我们在小院里种满了琼花。春天来时,花开动人,片片相连,宛若花海。她在花中穿梭给花浇水,我在远处饮酒望她。她忽而像是想到什么朝我奔来。一脸的喜悦。

葚何公子,以后便唤我琼连吧。这样我也是有名字的了。

我望着她,她分明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我点点头,便是同意。

可是记不记得也无甚用了。听闻圣上在皇后病逝后难耐心中苦痛早在一月前随她去了。

琼连,过几日公子带你去江浙处看看如何,听闻那里成片成片的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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