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你的长夏永不凋落.

        张若白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三晚上,在三里屯旧书店地下室里发现那本诗集的,他原本是去找一本衣饰设计参考书,那天雨下得很大,地铁口的人潮像一场永不散场的展览,书店安静,他在湿气未干的书架间翻书时,手指无意间触到了一本熟悉的蓝色封皮,是他大学时最喜欢的版本,《海子的诗》,他很确定它已经绝版了,他翻开书的第一页,看到用钢笔写的四个字:“给魏雨.”那是他十年前的笔迹,歪斜而仓促,像一个在公交站告别时说“再联系”的人,其实并不确定还能不能再见,他站在书堆之间,没有坐下,也没有合上书,只是静静地站着,雨水沿着玻璃墙慢慢滑下来,像一条条迟到的记忆,这城市太吵了,以至于真正重要的东西,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他在收银台结账时犹豫了一下,问老板:“这书是哪里来的?”

        老板戴着耳机在听音乐,没听清,“哪本?”

        “海子的诗,封面蓝的那本.”

        “旧货市场收来的,不记得了,这么多书,我怎么可能每本都记住?你能记住你小那会儿干的事儿吗?”

        “有些记不住了.”

        “那不就对了.”

        张若白点点头,没有再问,他拿着书,站在书店门口一会儿,雨小了些,他没有打车,也没有走地铁,而是顺着朝阳路慢慢走回家,鞋子湿了,地面泛着汽水味和泥土味,他突然想起,那年夏天,魏雨说北京下雨像落灰,不像她老家那种——“能洗掉心事的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北海公园,边说边抖她的伞,伞是蓝色的,伞骨弯了,雨点落下来打湿她的额发,她没停,继续说:“你觉得夏天能一直停留吗?”

        “不能,四季轮回是大自然的命运.”他那时说,“但记忆可以.”

        她没有回应,只是笑了笑,那是她常做的事,不争,不问,任凭话在她体内发酵,成为她的一丝见解.

        他回到家,把诗集放在书桌上,那页题词翻得很慢,像怕惊扰某种沉睡很久的东西,五年前,他把那本诗集送给魏雨,是在南锣鼓巷的一家咖啡馆,她说喜欢海子,他就从家里翻出那本旧书,说以后可以一起念,他那时还写诗,也投稿,也相信诗能救人,她笑,说他的诗不如他的人真诚,过于理想而脱离实际.

        三年后他们分手,没有争吵,也没有拥抱,像一封自动归档的邮件,没有回执,也没有读后通知,他们都没提原因,她只是换了头像,从朋友圈消失了,他也没去找她,只是偶尔在深夜刷手机时,看到她在别人的推荐页里出现,笑得很远很轻,他从不点赞,也不屏蔽,他说服自己,那不过是算法喂给记忆的一口糖,诗集被他放进抽屉,他打开电脑,继续改一份设计稿,外面雨停了,街道还亮着橙黄色的灯,半夜两点,他洗了个澡,打开阳台窗户,闻到一丝草木发酵的味道,像她头发上的味道,夏天刚冲完澡还没干透那种,他突然想到,她以前特别怕冷,夏天都盖毯子,他笑了一下,那种笑没有声音,也没有传达对象,张若白站在阳台边上,抽了一支烟,没有吐出来,风吹过来,有点凉,他突然想,如果她现在站在他面前,他该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不会说什么,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说“我想你”的人,他只是会在深夜记起诗句,在无人的书店里买回一本送过的书,在雨后街头走回一段无人等候的过去.

        “你觉得夏天能一直停留吗?”她当时是看着他眼睛问的.

        现在他只剩这个问题,夏天没有停留,但他却仍站在原地,只不过风向变了,雨也不下了,人群已经走远,只剩他还在记得,张若白是在一次地铁换乘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没见过魏雨的,他永远失去了她,那是一个湿热的八月下午,他刚从西直门赶回国贸,头发里还残留午饭馆子里的油烟味,他站在站台上,背包沉,耳机里放着某个播客在讨论“亲密关系中的沟通失能.”主持人说:“其实很多关系不是突然结束的,是慢慢失联,慢慢松动,直到有一天你发现,对方没有消失,只是跟你再没有关系,也没有说话.”

        他按了暂停键,站在人流里发了一会儿呆,他只感到一些东西在隐隐作痛,承受着一些细小且深刻的痛苦,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很安静的展览馆,那时是六月,北京热得像蒸笼,魏雨说想看一个摄影展,叫《长夏纪》,是她朋友策划的,她还说了一句:“我觉得我们也像是夏天拍的旧照片,一晒就褪色.”张若白没回应,他最近工作压力大,公司有人离职,他要顶上,那天他脑子里全是客户改不完的需求和下周出差的机票,他本想推掉,但她说得很平静:“你不用陪我,我只是提前告诉你,省得你说我总临时.”那天下午,他们看完展之后去吃了麻辣烫,她喝汤时没说话,他想找话题,说了点笑话,她笑得有点勉强,笑得有点儿像演员.

        吃完饭,她说:“我们最近,好像越来越没什么话说了.”

        他点头,说了句:“可能是太累了.”

        魏雨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她不满意这个回答,他们在十字路口分别,绿灯跳了三次,她走的时候说:“你早点回去吧.”

        他说:“你也是.”

        那天没有吵,没有告别,就像夏天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没人说为什么,张若白后来试过找她,发过消息,也打过一次电话,她回了一句:“若白,我们不是吵架,只是散了.”他看到那条消息时,正在电梯里,身边是几个下班的白领,他突然觉得那个瞬间异常安静,安静到他可以听到心跳声,电梯门打开,他走出去,然后什么也没再说,也没再找她,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剧烈的裂缝,只有逐渐堆积的沉默,她开始用第二人称写微博,却不再@他,他开始在微信设置不看她朋友圈,但从不删除,她转行去做展览策划,去过成都、苏州、广州——每个城市他都没去找过她,直到一年后,她彻底不见,他听别人说她搬去了厦门,也有人说她订婚了,他没求证,他习惯让未完成的事,就那么卡在原地.

她穿着深蓝色的外套,外套蓝得发黑,头发像夜潮一样漫开,脸庞朦胧,仿佛从旧底片里冲洗出来的影子.

        有一晚张若白在半梦半醒间仿佛梦见了她,梦里她还是穿那件洗得蓝得发黑的深蓝色外套,他看到魏雨站在风里,不是那个真实存在的熟悉的她,而是更遥远,被时间洗褪后的她——她穿着深蓝色的外套,外套蓝得发黑,头发像夜潮一样漫开,脸庞朦胧,仿佛从旧底片里冲洗出来的影子,风从她背后吹来,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责备,没有温柔,也没有任何方向,她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说:“记得,在北图.”

        她笑,说:“其实你那天说了很多废话.”

        “现在我也说不了什么了.”

        她摇头,“你不是说不了,是你从来不说.”

        他想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声,他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有人在收瓶子,叮叮当当,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眼眶发热,但他没有哭,他已经很久不会哭了,但这次是例外,夏天还是来了,每年都来,树荫,知了,电风扇,夜宵,电影院,展览,下雨,街边热得发烫的井盖,只是,再没有人问他:“你觉得夏天能一直停留吗?”

        就像她已经从所有语言中退场,只留下存在本身的重量,这就是他记忆里最后一帧魏雨,永远失真在昨晚梦境的风里面,她仿佛不是站在厦门的某条街头,而是站在他整个人生的尽头,像一个告别了地球的面壁者,在遥远的维度回头看他——不是爱,也不是恨,只是,理解.

        在之后的时间里,张若白偶然在一次客户聚餐上听到了“魏雨”这个名字,席间一个新来的客户提到最近有个摄影展很火,叫《废墟与光》,主策是个女性,叫魏雨.

        “你说......她叫什么?”张若白问,他一开始是对这些东西是不感兴趣的,直到他听到了这个名字.

        “魏雨啊,你不知道她吗?她做展览很厉害的,之前那个《长夏纪》貌似也是她策划的.”客户低头刷着手机,“我给你看她微博,风格挺高级的,很多人模仿她.”张若白接过手机,看到那个熟悉却陌生的头像,她还是用那种朴素的头像——一张背影照,雨天,撑伞,模糊,氛围感,她的简介写着:“物之断裂,光之延续.”张若白在自己手机上看了看,没有点赞,也没有关注,只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完了她那条微博:“有些地方,是我们共同荒废的纪念碑,多年后,我再返回那里,发现所有名字都已褪色,唯遗址仍存.”那一刻,他想起她曾说过想做一个主题展,名字叫《遗址》.

        “我总觉得,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也像城市的废墟,不是被毁灭,是被时间挖空,我们都住在废墟上生活,只是不说.”她那时候这样说,他没当回事,他一直以为,她太敏感了,三天后,他请了假,去了那场展览,展馆在一座老工厂改建的艺术区里,那天北京的天阴沉沉的,像雨前的长夜,他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厂区,耳边有风穿过废弃的铁管,发出断断续续的低鸣,展厅不大,光线很克制,所有照片都以灰蓝调为主,他站在一面巨大的黑白影像前停住,那是一张旧房子屋顶的俯拍,画面左下角有两个人影,站在天台边缘,雨后未干,像是他和她,他看着照片标题:《十二楼的夏天》,他知道那是哪栋楼,他们大学毕业后一起合租过一段时间,那时住在复兴门一栋居民楼的12楼,楼里电梯常坏,夏天热得像锅,她买了一只电风扇,他嫌吵,晚上两人轮流把风扇对着自己转,有一次他们在天台喝啤酒,她问他:“你以后想去哪儿?”他们两人都不是那种追求“诗和远方”的人,只是在有限的条件下享受一些独特的美好.

        他说:“没想过,你呢?”

        她说:“我想留在这里,但不一定是留在这个城市.”

        张若白又问道:“你想去旅行吗?”

蓝色花海仿佛海浪,每一朵都像一个未经说出口的愿望,微风拂过时仿佛会响起细碎的铃声,远处的富士山安静得不可思议,像一个沉睡的答案.

        魏雨听到这儿,拿出了手机,凑到他面前给他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像是从某个摄影博主那里保存下来的一张图片:富士山脚下的粉蝶花田,蓝得不像现实,她说:“等以后,我们都不忙了,一起去这里看花吧.”张若白没有回复,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那是一张极安静的图,前景是大片粉蝶花,花瓣蓝得近乎透明,像是故意调低了饱和度,中景是起伏的绿丘与点点屋顶,而背景,那座富士山仿佛不属于这世界,雪线斜斜地铺着,一如他童年时梦到过的山,蓝色花海仿佛海浪,每一朵都像一个未经说出口的愿望,微风拂过时仿佛会响起细碎的铃声,远处的富士山安静得不可思议,像一个沉睡的答案,而他们的生活,始终没能靠近那个答案.

        她写了一首诗给了他:

        在雪线之下,有人种下一整片蓝,

        像是把春天偷偷撒在地上,

        却只让懂得等待的人找到,

        你看见了吗?那一朵朵低头的粉蝶花,

        它们不争春,不耀目,

        只是把自己藏进风里,

        仿佛知道,有人会为它专程而来,

        富士山站在远处,不说话,

        它一直在那里,从未靠近谁,

        却被无数人误以为,终点就在它脚下,

        你说想来看一次,

        花未落,山未眠,

        那天如果能来,我们就什么也不说,

        只在花海里坐到日落,

        我会穿黑色的风衣,

        你拍照时,我会转过头,

        风吹来的一瞬,

        你如果抓拍到了,

        那就是,我们不曾错过的证明.

        他没理解她的意思,也没追问,他觉得她的文笔挺好的,像那张照片里的粉蝶花,他总以为她说的“走”总是临时的,没想到她有一天真的不回来,他走出展厅,在展览最后一个区域,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书签,那是他十年前送她的海子诗集里夹着的,背后写着: “你觉得夏天能一直停留吗?”字迹是她的,她把这个问题反写在了背面,用细笔写得很轻很轻,像怕被谁发现,他站在原地很久,仿佛跌进了一个无法回去的梦里,展览工作人员看出他驻足太久,走过来轻声说:“您是魏雨的朋友?”

        他点点头,工作人员顿了顿,说:“她现在......不太见人,前段时间身体不太好,去了厦门,说要休息一阵子.”他张了张嘴,问:“严重吗?”

        “不是大病,但她说自己不想说话了,她发来的最后一条策展指令就是:“把那些过去的废墟展示完之后,就关门.”

        工作人员笑了笑:“有点戏剧性哈,不过也挺像她的.”

        张若白没说话,他低头在留言册上写了一句话:“愿你此后每一个夏天,皆有风,且无憾.”他没有署名,他知道她不会知道这句话是他写的,也知道,她大概不会再回复他任何东西了,那天傍晚,他走出展厅,天空像张旧报纸一样沉沉压下来,街口的麻辣烫摊还亮着灯,风吹来混着辣椒油和积水的味道,他走过去点了一份,不太饿,却一口口吃完了,他想,夏天大概就是这样结束的,没有人说告别,没有仪式,没有剧痛,只有某个傍晚,你独自坐在人声嘈杂的街边摊,终于愿意承认——你曾爱过,也彻底失去了.

        那天晚上,张若白吃完晚饭看着魏雨的微博界面发呆,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个手机内存不足的提示,他便无聊地开始清理手机内存,微信,QQ,以及一些没什么用的软件,他又打开了相册,准备删掉一些无关紧要的照片和视频,他翻着翻着猛然翻到了那几张他原以为早就删掉的旧照片,以为已经抹去了所有和她的记忆,以为从来不会去在意的那些过往的追忆.

        那是些夹杂在生活琐碎中的影像——会议记录,发票截图,模糊不清的街景......他本以为这其中没有值得停留的,但滑动到某一张时,指尖忽然顿住了.

        那是一张魏雨放风筝的照片.

蓝天辽阔得像未说完的信笺,她站在画面中央,手中牵着一只巨大的蓝色蝴蝶风筝,翅膀展开如一段被放大的梦.

        蓝天辽阔得像未说完的信笺,她站在画面中央,手中牵着一只巨大的蓝色蝴蝶风筝,翅膀展开如一段被放大的梦,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阳光打在衣角上泛出柔和的光晕,深蓝色的百褶长裙在风中轻轻飘扬,仿佛她本人也要被风举起来,随那只蝶一同飞往不可知的远方,照片背景是城市公园的边缘地带,一小块半野生的荒草地,还没完全进入秋天,草仍是浅绿中透着金黄,头顶树枝舒展,阳光从缝隙中洒落,地面斑驳,风吹得她头发凌乱,但她偏偏笑得那么纯净,那么自在,像把一整片长夏都握在掌心.

        那是某年七月,他们在周末临时决定去放风筝,他记得那天很热,但风却恰到好处,他记得她跑得很快,笑着喊:“张若白,快!快帮我放高一点,它要飞了!”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提着风筝线,眼神追随着那只蓝蝶的每一次挣扎和飞跃,仿佛那不是真正的风筝,而是某种承载秘密愿望的信物.

        他记得那一刻风正好,记得她笑得像一个捧着天空的小孩,也记得自己只是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奔跑,拍下了这几张照片,像风中一颗闪光的种子,什么都不带走,什么都不留下,那一刻,她仿佛不是他认识的魏雨,而是一个在光和风中自由呼吸的灵魂.

        张若白看着手机屏幕,没有滑动下一张,他盯着照片里的她,盯了很久,那一刻,他才恍然意识到,他们曾共同拥有过一个如此干净明亮的瞬间,而他早就忘了,他坐在沙发上,房间安静得只剩下空调的低鸣,时间仿佛停在那个蓝天之下,而现实中,魏雨早已没有出现在他的朋友圈,也没有再出现在他的生活,她就像那只风筝,飞远了,却还拽着他心里一根看不见的线,他忽然喃喃地说:“你一直想抓住风,抓住夏天,可你不知道,原来你自己就是我的整段长夏.”

        而现在,这张照片被岁月包浆,蓝色的蝴蝶已经不再张扬,树的阴影也失了绿意,唯独她的背影还停留在那片蓝天下,他忽然明白,很多事不是不再拥有,而是再也回不去了,魏雨那时抓着风筝线的样子,就像他握不住的青春,挣扎着飞向远方.

        张若白没再删那几张照片,只是轻轻地将手机屏幕熄灭,坐在原地,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她的笑声飘在那片蓝天里,清澈,自由,又无法重来,无法回去,无法弥补.

        六月末的厦门,雨像潮水一样反复压在天空之下,张若白拉着行李箱,从机场打车直奔会场,他来得匆忙,前夜几乎没睡,PPT是在候机时仓促完成的,演讲稿则一直没写,他想着干脆临场发挥,他这次被公司临时派来做“品牌联动展示”,名义上是出差,实际上是填坑,他不喜欢出差,尤其不喜欢南方的雨,湿滑的地面让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摔进什么回忆里,演讲结束那天下午,他推掉了饭局,一个人站在地铁口抽了根烟,厦门的海风把烟卷得很快,吹散在耳边,像一句听不清的问话,他站在6号线地铁屏蔽门前,忽然想起魏雨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们会不会哪天在地铁站重逢?你从B车厢下来,我从A车厢上去,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那是他们刚分开时说的,他以为是玩笑,直到此刻,他站在这陌生的南方地铁口,屏蔽门慢慢开启,一秒钟,他知道世界不是用玩笑编织的.

        他看到她了.

        魏雨站在对面的车厢门口,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棉麻长裙,雨水在她肩膀留下几点深色水迹,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她依旧可爱,依旧活泼,以及,依旧温柔如水,她头发微湿,像是刚淋过雨,手中握着一本摊开的《费尔巴哈的宗教本质》,帆布包垂在一侧,另一只手按着书页,仿佛怕风吹散某一页旧记忆,他们彼此都看见了对方,没有表情变化,没有波动,地铁发出“嘀”的一声预备关门提示,张若白身体向前微微一动,脚却没有挪出一步,她眼神温柔得像一场细雨,短暂停留,然后轻轻点头,不是招呼,更像是对过往的承认.

        她转身随着拥挤进来的人走向了车厢里面,白裙一晃,人群把她卷进远处,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她有没有穿耳环,是不是还喜欢站在靠窗的位置,门合上了.

        他愣在原地,像一个从未从回忆里走出来的人.

        地铁开走,灯光划过隧道,他在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三十三岁的张若白,面庞消瘦,眼神疲倦,他伸手抚了一下额头,才发现自己有点发抖,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们的再见早已写在所有没说完的话里,沉默但心知肚明,张若白回酒店后,打开电脑,工作文档未动,他打开那本他一直带着的《海子的诗》,那本十年前送给魏雨又在旧书店重逢的书.

        在扉页之后,他翻到最后一页,有一张手写的小卡片,是他当初没发现的,上面只有一句话:“长夏永不凋落,不是因为我们在一起,而是你曾让我相信过爱情.”下面没有署名,他知道那是她写的,那一刻,他终于似乎明白了“长夏”的真正含义.

        不是季节,是一段被铭记过的光,不是永远,是心里某处从未落幕的温热,不是关于重逢,而是,即使失去,也不再遗憾,凌晨一点,他关上灯,房间只剩窗外潮湿的虫鸣和海风的喘息.

        张若白躺在床上,闭上眼,他又看见了那个夏天——长椅上,两人肩并肩坐着太阳从树叶的时光缝隙中撒下碎屑的时间节点,他们那天的下午,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她撑开了那把蓝色的伞,她回头问:“你觉得夏天能一直停留吗?”他摇了摇头头,“不能,四季轮回是大自然的命运.”“但记忆可以.”长夏永不凋落,不是因为浪漫不死,而是因为记忆从未真正告别,当时晴转雨,他以为是天气预报的准确,没想到是对未来的播报.

        第二天早上,厦门依旧阴天 张若白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没有做梦,却醒得极其疲惫,或许他已经忘了,他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没打算看消息,只是条件反射的想关掉昨晚没设置的闹钟,微信最上方跳出一条消息.

        是她.

        魏雨的头像还是那张雨天背影照,只是比他记忆中更模糊了一些,她发来的,是一整首诗,标题赫然写着:《唯你的长夏永不凋落》,张若白愣住,指尖颤了一下,点开.

        时间不是一条河,它不流动,

        它是积雪未融的山,

        是花谢之后的地,

        是我们凝视彼此的瞬间,

        在之后千百次梦里沉默不语,

        我常在午夜醒来听见你在屋子的另一端煮水,

        水未开,人未语,可那声音,

        比你说“再见”更久远,

        你说你最喜欢夏天,因为夏天不需要解释,

        阳光直白,风坦率,爱隐藏得拙劣,

        而我,就藏在那些明晃晃的午后里,

        我笑你幼稚,

        却在多年以后才知道,

        最真实的东西,从来不靠深刻打动人,

        而是像电风扇的转动声,

        便利店里温吞的汽水,以及你趴在我肩头,

        睡得毫无防备时的呼吸声,

        那才是夏天存在的证据,可惜,

        人总是在失去之后,

        才相信气味也能烧伤记忆,像那年的富士山,

        花还没开,我们就散了,

        你转过身,背影静得像海,

        我站在原地,像风,

        谁也没再靠近谁,而现在,

        你成了我生活之外的一个脚注,

        写在书页最下方,小得几乎看不见,

        却让我一页也翻不过去,

        我曾问自己,你凭什么不凋谢?

        世上万物都有其退场时间,

        情书泛黄,胶片模糊,

        山河也崩塌,星辰也会塌缩,可你没有,

        你躲在我梦里最明亮的部分,

        总是十八岁,

        总是回头看我时嘴角略笑,

        总是在我将要遗忘时,

        突然出现在某个车窗外,巷口,句子之间,

        我终究明白,

        长夏之所以不谢,

        并非因为你不曾离开,

        而是因为,我从未放你走,

        你看,那些我们没走完的街,

        终将长出新草,那些我们没说完的话,

        将由另一个人替我说出口,你终会再爱一次,

        我也将再次沉默,可那又怎样?

        我依旧愿意相信,

        即便这一切都将沉入虚无,

        有些东西,是不会死去的,

        比如,你在傍晚的剪影,我在雨夜的想念,

        比如你说“我喜欢夏天”的那句悄声,

        比如,那年我没答应的旅行,

        比如,这首无人朗读的诗,

        所以如果你问,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会永不凋谢,

        我想告诉你——

      “有的,唯你的长夏”

      “在我体内的某一部分里.”

      “它永不凋落.”

        张若白看完这首诗,放下手机,他没有回复,也无法回复,他觉得这是她提前准备好的,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是拾起时间长河拼凑出来的句子,他只是静静坐着,望着窗外的城市,厦门的天终于破开一点缝,阳光薄如纸页,落在酒店窗台上,像一封刚刚寄到的信,他点开了魏雨熟悉的头像,备注仍是她五年前自己改的那句话:“你的心是我未完成的远方.”

        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长夏并不长,它只是藏得深,富士山下的花海终将枯萎,但曾想与你同行的念头,却在时间之外长出永恒,原来,真正不会凋谢的,不是花,也不是爱,而是那一刻,我们以为未来还来得及的相信.

        唯你的长夏永不凋落,不是因为你一直都在,而是因为——你曾在最寂静的时刻,令我相信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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